玉衡睁开眼,就是在太一宗的禁地中。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到哪里去,只能化作赤裸的人形,懵懂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再后来,他就被当时的太一宗掌门收为亲传弟子,跟随着他修习。
他永远忘不了那时,那个人看着他的眼神:
快要溢出来的厌恶,鄙夷,愤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嫉妒。
眼神一触即收,如沾秽物。
当时天真涉世未深的玉衡,并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直到多年之后,那也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世人都道,正道首领,太一宗掌门,天罡尊者,后继有人。
可是无人知晓,玉衡在他眼中,一直都是妖兽,从未变过。
他的师尊厌恶他,因为他是一只兔妖,玷污了人修的修仙路。
他的师尊鄙夷他,因为他难以摆脱的习性,脏了太一宗的地界。
他的师尊嫉妒他,因为他天赋异禀,拥有这万年来都难得一见的天姿。
不过,可能连天罡尊者都没有察觉过,玉衡,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玉衡。
玉之德,衡之正。
冰清玉洁,品格高洁,持守中正,洁身自好。
人人都以为这是师尊对他的愿景,最美好的祝愿。
但玉衡很清楚,那是警告,是训诫……唯独和祝愿没有半分关系。
多么讽刺啊……
他是兔妖,每年都有不可抑制的发情期。
再加上天罡尊者严苛的修炼,导致他的发情期更是紊乱。
每当这个时候,那个人就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刺骨。
即使玉衡全身滚烫,但每每触及这样的眼神,也只能自卑的、狼狈的用东西裹紧自己,试图这样逃脱师尊的审判。
天罡尊者只会留下一句:
“畜生就是畜生,终是不能和人相提并论!”
随即便甩袖离去。
因为没有药物的抑制,玉衡只能硬生生地挨过去,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血肉,都在这个过程中,打碎、重组。
循环往复,看不到尽头。
他觉得,师尊每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每一句话,都是锋利的刀,将他剖开,放在阳光下曝晒,照见他肮脏的身躯,让他自惭形秽。
他也只能蜷缩地抱住自己,心生厌恶:
是啊,他为什么是一只妖……
为什么偏生在太一宗,修习正道的他,却是每一个修仙者都厌恶的妖类……
外人的称赞,与师尊厌恶的话语交叠在一起,让他崩溃,错乱。
世人眼中冰清玉洁的人,藏在那清风霁月外壳下的,却是最肮脏淫乱的身躯。
偏生人人都艳羡他,拥有如此天资,能跟在正道首领身侧,成为天罡尊者最器重的弟子,飞升之时,指日可待。
连他的师弟,都羡慕他,将他视作自己最崇拜的人。
多么可笑,车正则不知道吧……
在他偷偷跟在自己练功的柱子后,用慕孺的眼神看他时,玉衡也在默默羡慕着他的生活。
在玉衡忍受着与生俱来的不适时。在他因为内外的落差而备受煎熬时,在他因为没有达到天罡的预期而在暴室与冷窟中煎熬时……
他的师弟在做什么?
他在练功时瞌睡,在训诫时插科打诨……
本来以为,会换来师尊更为严苛的训斥,但是在目光移动时,看到的却是天罡抚着胡子开怀大笑的样子。
那是玉衡,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玉衡也很难想象,对自己严苛到极致的师尊,竟然还会流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
不过,他的心情算不上艳羡。
因为他知道,羡慕了也没用,那是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生。
那种人生,不是他一只妖能窥探的。
不知道是不是天罡逐渐老了,又或是他逐渐强大,不是任由师尊打骂的弱小兔子,师尊脸上渐渐表露出的,更多是嫉妒。
他也说不清自己对天罡尊者到底怀着怎样的情感:
可能有依赖,但经过这几百年的责打,揠苗助长,逐渐转化为恨意……
再到现在,看着他怨毒,但是又无可奈何的眼神,玉衡觉得,更多的,是无感吧。
就像是一个执念,在看到天罡,因为魔尊重伤几近咽气,满是不甘的时候,就随风消散了。
……这是当时他以为的。
在师尊死后,那个偷窥他的师弟,将自己早年间,被天罡取走的一抹元神,交还给他。
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玉衡当然接受。
但是他也知道,这是天罡,为了防止他对太一宗怨恨而做出不利的事,留下的后手。
这个傻的,竟然就这么把天罡留给下一任太一宗掌门保命用的东西,交了出去。
不过,玉衡也没心思报复一个根本不是他对手的人。
没有多久,玉衡就代替天罡,成为正道的首席,拥有了天罡追逐了一生,都没有得到的尊号——“仙尊”。
世人最追捧的,实际却是他们最嗤之以鼻的。
玉衡感到好笑,他曾试图改变这恶心肮脏的世道,但是也是无功而返。
多年的伪装,已经让玉衡习惯了他的装扮——雪发白衣,腰间系一块儿青玉佩。
作为兔妖,他能拥有这样天分,成为苍穹域第一强者,已经没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了。
飞升?
这是天罡的夙愿,不是他玉衡的。
但是潜移默化中,他也将它作为一个目标——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与早已逝去的师尊暗暗较量的目标。
也许是时机未到,即使玉衡修为已满,可天阶迟迟没有降下。
玉衡,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失去了对日子的希望。
其实,这样的天分下,天道也为他降下了一道诅咒——他无法看到事物的色彩。
在别人看来,万紫千红的大千世界,在玉衡的眼中,都是黑白的,枯燥的,乏味的。
玉衡开始追求生死一线的感觉。
……因为,他只能靠着这样的痛感,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后来,受玄微所托,他收了一个弟子,不过也没多放在心上。
毕竟幼时的经历,早让玉衡在心底里筑起了一面高墙。
不但阻隔他人靠近,也同样圈禁了他。
这是玉衡留给自己的安全地带,也是亲自画的牢房。
不过栖霞灵境,将他打回原形,甚至被尾随而来的魔族知道了他的真身。
“没想到,正道的首领,竟然是妖啊,还是最淫乱的兔妖。”
虽然玉衡将他们都杀了,仍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直以来被他忽视的梦魇。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玉衡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自卑,早已刻在骨子里,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上。
只是无人提起,他自己也刻意不去想,就天真的以为它不存在了。
但是风云流转,终是有重见天日,再次被扒开,露出血肉的时候。
“畜生就是畜生,怎么能和人相提并论……”
玉衡低着头,想将自己埋起来,不知是哀伤还是叹息,失神地吐出这些字眼。
练气期的他,因为锋利的话语,蜷缩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痕,抬头间,却看到了半步飞升的自己。
他终是说出了这句话,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
真正悦纳过自己。
反复撕开他伪装的人,不是别人,一直都是他玉衡。
可是那个徒弟,并没有因为他的耳朵大惊失色,甚至落荒而逃。
她只是静静地走过来,蹲下,与他平视。
她轻抚着他微微颤抖的背部,对他说:
“残缺的玉,叫王。”
玉衡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他终于遇到了,肯照耀在伤痕累累身躯上的,那束温暖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