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吴老板。”
老头儿眼皮耷拉下来,声音不高兴,就跟每一个普通人一样,“什么老板不老板的,那都是压榨人的资本家。我这儿可没有吴老板。”
他说:“就算有,那我也是第一个去举报的!”
这话说的非常的义正言辞,可是,他现在做的就是给一群老板看门的工作。
琼花也不知道他是真这想法还是演的,都无所谓。
她只问:“那我进里面总行吧?”
老头儿把脊背一靠,懒洋洋的,“随你。”
他都这么说了,琼花就抬手敲门。
才敲了一下门就开了,门内站着一个圆寸男人,他袖子上还别着一块儿红色的袖章,这种袖章,在这个年代那真的是威风吓人。
琼花下意识左右看了看。
门内的男人低声说:“行了,进吧。”
进了门内,才知道这个院子是几进的,里面四通八达。
她很快就看到了不少装扮跟她相似的男女,全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发现。
交易都是看好了,就悄悄说话。
她匆匆看了一圈,回到门口,门里负责守着的红袖章还在。
琼花压低声音问他:“吴老板现在在吗?我有笔生意想跟他谈谈。”
寸头看着凑近的人,她包的够严实,但光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就够漂亮了。
年轻,漂亮,胆子大。
寸头男人笑了,“多大的生意啊?”
他这样,琼花就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
因为这个人明显没把她的话放在眼里。
她后退几步,重新回了能交易的地方。
这里的买家多数都是穿的好的,有两个手上还戴着亮亮的手表,在光底下闪着寒光,一看就不便宜。
要找他们问问看他们要不要人参吗?
可是他们就算要,身上也不会带那么多钱吧,如果她这时候说出来,被人盯上抢了人参,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忽然有脚步声靠近。
琼花戒备的转身看过去,一个半大的少女走过来,她在这个全民营养不足的年代吃的面如银盘,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不缺钱人家的孩子,不过身上穿的料子却一般,这点儿就矛盾了。
她眼睛不大,但很能传达情绪,这会儿琼花光看着她的眼睛,就感觉到了她身上传递出来的喜悦。
“姐姐。”
少女凑过来,压低声音,“我刚才听说你想跟吴老板做生意?为什么只盯着吴老板呢?我们周家也是很好做生意的啊。”
琼花:“……”
她戒备的看着凑过来的少女,后退两步,控制住自己的手没有捂向身体上的任何一个口袋。
“姐你是要卖东西对吧?咱们周家资金是充足的,不管你是要卖黄金,还是要卖什么山里的好东西,咱们都能立刻把钱拿出来。那吴老板……可就不一定了。”
少女笑吟吟的低声说。
琼花也不是傻的,只知道听君安的话。
她也在考虑。
听少女话里的意思,她对吴老板挺熟的,周家似乎是在跟吴老板抢生意之类的?
琼花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在这儿谈?”
见她松口,少女就笑的更灿烂了,“不,咱们进屋,就那个。”
她伸手指了指。琼花一看,她指的屋子门是敞开的,能看到里面摆了几个条凳,很普通。
屋子外面就有好几个卖东西的在那里,也很安全。
琼花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一进去,少女就朝左手边儿过去了。
左手边儿是炕,炕上坐了一个圆头圆脑,跟少女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炕再往左边儿就是一间屋子,没有门,挂着一个潦草的布帘子,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您是卖什么啊?是药材,野味,还是米粮?”
圆头圆脑的男人倒了一杯茶,“来,先喝口茶。”
琼花没碰茶,她只站着,莫名感觉有些危险,甚至有些后悔听君安的过来黑市了。
感觉在医院,哪怕被压价,都比这里更安全一些。
似乎是看出她的顾虑了,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您放心,今天您出货我出钱,交易两清,出去之后谁都不认识谁。”
这话说的好听。
琼花也不信。
不过既然都到这儿了,信不信也没关系了。
她走到炕边儿,“人参。”
男人眼睛骤然一亮,“多少年的?”
这个琼花怎么知道该如何分辨,她只清楚那个人参须须够长,叉分的很野生。
“五十年以上。”
男人脸上的笑更真诚了,“一棵五十年以上的,要是品相好,我能出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
琼花:“三千?”
男人嘴角抽了一下,“您别跟我开玩笑,别说五十年的了,就是一百年来了那也不可能值三千啊,而且我还没看品相!”
“三百不可能,这么低的价,没必要看。”
围的严严实实的琼花转身就要走,守着门口防止有人偷听的少女忙走过来,“姐姐您别急啊,买卖就是要讲价啊。您要是觉得咱们出的价不行,你出个你觉得行的,咱们再说就是!”
这是有商量的余地了。
琼花说:“品相好,一千一颗。”
男人笑了一声,正想说什么,里头屋子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哒”的一声,像是有什么敲击在木头上。
这一声之后,男人脸上不是很重视的表情就略微变了。
“别了,最高五百,而且我们要先验货。”
男人试图拍板决定。
琼花不说话,安静的站着,思考要不要这时候降价。
男人催促,“你快点儿想好,错过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价了,你得知道这现在这东西可没多少人真的需要,大家缺的就只是米面,你要是现在不愿意,回头卖不出去还不是砸你手里?”
琼花:“最低九百。”
“您这说的,还不如去大街上抢的快!”男人夸张的说着,“550,这是最高价了,你心里应该也清楚,这东西你不管是拿去供销社还是医院,人家都不可能给你这个价格,到最后还是得砸手里。”
琼花说:“八百九,品相真的很好。”
男人不说话了,他喝着茶水,琼花也不说话,她站了一会儿,就往出走。
这都是讲价的老套路了,说不成就假装走,男人对这个很有心得。
他这么想着,就见女人已经出去下台阶,快要看不见人影了!
男人:“……”
“快拉回来!”
少女冲他翻了个白眼,快步出去,过了一会儿,终于把人连哄带拉的弄回来了。
琼花是想着出去找个看上去像工作人员的人,再问问吴老板在哪儿。
结果走了没几步又被拉回去了。
围着的围巾有些松,她抬手按住围巾遮着脸,看向脸色不太好的男人,她想了想,说:“最低八百。”
男人喝了口茶,“六百。”
琼花:“八百。”
“六百五。”
“八百。”
“你不要得寸进尺。”男人把杯子用力放在炕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琼花后退一步,“七百八,不能再少了。”
又降价了,男人觉得他的威胁有用,满意道:“咱们谁也别争了,七百,就这样定了,行不?”
比预计的最低价多了一百。
琼花说:“七百五,现在交易,我这会儿就要拿到钱。”
男人真服了这个油盐不进的女人了,软硬都不吃,他梯子都搭上了她也不顺坡下驴,“你在想……”
他把到嘴的屁咽下去,“七百一,先验货。”
琼花:“七百五,可以验货,验货之后就给钱。”
男人:“要是品相不行呢?”
琼花很淡定,“那我就找别人看看能看上这品相不。”
男人一噎。
虽然很想继续争下去——也不是为了那十块八块的,就是不蒸馒头争口气——但是!他已经浪费了一些时间了。
男人看了眼手表,“行行行,你先拿出来我看看。”
琼花手伸进衣服里,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半湿的帕子,打开帕子,里面躺着两个品相极佳,被清洗的干干净净,浅金色的人参。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男人虽然说不上药材上的内行,但见过的好东西多了也是练出眼力见了。
光从这个人参长而有力的根须以及分叉的肢体就能看出这玩意儿绝不是人工养出来的。
野外自己长这么大的好东西,那药效必定不用说,这可是真正能够吊命的好东西!
男人笑了,“我说您怎么也一口价要七百多呢,原来是打算一次卖两根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误会您了!”
琼花:“……”
她看着这个试图用两句好话骗她多给一根人参的男人,直到看到对方笑容逐渐僵硬的时候,才伸手在男人跟少女心疼加肉疼的表情里掐了一点儿须须,“验货吧。”
男人:“……”
他捧着这个须须就到里头屋子里了。
帘子掀开又放下,琼花没看清里面的人长什么样,只是隐约看到里面似乎坐了不止一个人。
很低很低的说话声传来。
过了一会儿,男人出来了。
“七百五,您是只卖一根,还是打算两根都卖?”
出来之后,男人的态度变得好多了。
琼花把两个人参里略微小一点儿的那个放下,“七百五。”
然后她指着手里仅剩的那个人参,“这个要九百五。”
光看品相就能看出这两个是有差别的。
男人没再讲价,他沉默着。
琼花听到里头的那间屋子里里传来“哒哒”两声,轻轻敲击木头的声音。
这两声出来之后,男人干脆利落的点头,“行,两个我们都要了,你是全要钱,还是打算换一部分票?”
琼花这才想起来,这个时代买什么都是需要票的。
一千七。
很大一笔钱,够花到以后君家平反,君安跟她离婚了。
“要一千六,剩下的一百换成票,要肉票跟粮票。”
“没问题。”
圆头圆脑的男人又进去了小屋子,这会儿在里面待的比较久。少女给琼花倒了杯水,笑眯眯的问:“姐姐您还有人参吗?有的话也可以卖给我们,毕竟人参放久了,药用的功效也就不高了不是?”
琼花还有两根,是打算补身体的,她摇摇头。
少女笑了笑没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男人拿着厚厚一沓钱出来,另一只手捏着一堆票,“你点点。”
琼花就点了。
崭新的大团结,她一张张数过去,手指都有些发僵的时候数完了,一千六。
她接过那些票,把钱跟票装好,把剩下的一根人参给男人,就要走的时候,男人说:“等等。”
琼花眉头一皱,正准备往出跑的时候就听到男人说:“你要这么多肉票跟粮票,肯定是缺肉缺粮对吧?”
这不废话吗?这个年代,什么人才会不缺肉?
男人说:“正好,为了过年,咱们这儿进了不少好东西,猪肉,鹿肉,兔肉,羊肉,牛肉,全都有!你看着挑挑?全都不要票!就是价格嘛,比正常价格要贵一些……”
琼花:“……”
几张大团结递过去。
她亲手把挑好的肉用这些人送的布包住,放进他们送的篮子里。
沉甸甸的坠手。
有了这些,今年就能过个好年了。
琼花往外面走去。
人前脚走了,少女后脚就钻进屋子里。
屋子里坐着两个穿着破旧,身上带着一股异味儿的老人,以及一个长的过于优越的青年。
青年有一双惑人的桃花眼,他掀起眼皮看着难得冒失的少女,“怎么?”
“那女人手里绝对还有人参,我怀疑她发现了一片长着野人参的地方!”
少女嘴角咧开一个笑,“不如咱们跟过去……”
后面走进来的圆头男人抬手给了自己妹子脑袋一巴掌,“咱们要是干一回这见不得人的事儿,以后都别想好好做生意了。”
少女很不爽,“我们本来不就见不得人?”
男人翻了个白眼,“人无信不立,你以为我们比姓吴的能维人,真的是因为我们态度比他好?屁!是我们做事儿有底线!”
他说着看向桃花眼青年,“辛哥,你要人参干什么?你身体好着呢。”
辛杳故眼帘一垂,“有用。”
男人就不问了。
反正他跟着辛杳故从村里跑到省里,再从省里往市里,县里铺线,这几年下来他对这个比他小很多的青年佩服的五体投地。
辛杳故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他也清楚,最初的团体里的人变了又变,辛杳故一直没有把他踢到后面,就是因为他听话,会六亲不认的坚持辛杳故定下的规矩。
“辛哥您放心,不会有人跟过去的。”
辛杳故随意的点点头,看着手里的人参,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
“给我提吧。”
君安把沉甸甸的篮子接过。
边走边往后看,并没有人跟过来。
但为了以防万一,琼花还是取下帽子,一头长发披散下来,脱了外面那层君安的衣服,露出里面碎花布料的花棉袄。
她顺了顺头发,心跳有些快,“后面有人跟过来吗?”
君安回头看了一眼,这条街没什么人,他们走过来也没人跟着。
“没有。”
琼花不敢放松。
她伸手搂住君安的胳膊,在走出这条街上了大街之后跟君安去了供销社。
路上偶尔有人看过来,她就把君安的手松开了。
毕竟即使是夫妻,这个时候在外面太亲密了影响也是不好的。
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心跳在逐渐平缓。
县城的供销社可比镇上的供销社大的多了,有两层楼,好几个门。
君安本来以为琼花是过来打算见见她在这里工作的姐姐谢琳的。
结果她只是双手插兜往热火朝天的人堆里挤,君安很努力才跟着她的脚步一直到了供销社的另一个门,从那边儿出去了。
两人出去之后琼花就立刻把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一团,跟街道上的普通妇女没有区别。
篮子上盖着君安的衣服,乍一看就只是她提着一件衣服,而不是一个篮子。
他们脚步飞快的走向车站,刚好赶上中午的车。
这辆车会途经好几个镇子,就算真有人跟踪,到时候也不好排查。
琼花坐上车之后才真正的缓缓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了。
放松下来之后就是疲惫。
钱跟票硌着胸口的位置,她闭着眼睛闭目养神。
君安把篮子放在腿上,偏头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儿。
其实今天最好是应该他去,这样面对危险他一个大男人,也能扛得住。
但君安不好说,也不敢说。
他们夫妻关系本来就是普通,他不想在这点儿关系里再掺杂任何一点儿怀疑。
所以他看出琼花的顾虑之后,没有开口说自己拿人参进去。
幸好,没有出事儿,一切顺利,一路上也没人跟着。
中巴车摇摇晃晃到了镇上,下车之后君安扶着琼花,等她缓过来之后两人就往谢家村的方向走。
走到半路的时候,身后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琼花这会儿已经把晕车的劲儿缓过去了,她回头一看,两个知青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带着人过来了。
骑车的是李安娇跟陶京,他们各自买了一辆新自行车,来这儿没两天就买的,只不过今天才终于到。
李安娇的自行车是女士的那种,色彩是浅绿色,她一条腿支在地上,看了眼看都不看她的君安,对琼花笑了,说:“嫂子你回村啊?我带你呗?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坐在她后座的女知青脸色微变,却没有说什么,只默默从车上下来了。
“……”
琼花感觉她可能更想带君安。
她目光下意识落在陶京脸上,他骑着二八大杠,一条大长腿支在地上,看着这边儿,脸色不好看。
“…谢谢这位知青,不过不用了。”
琼花这么一说,李安娇脸上隐约有些不耐。
她脚下一踩就走了,“不坐算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
陶京也骑着自行车走了。
剩下琼花夫妇,以及被丢下的女知青。
女知青是在谢家村已经待过两年的女知青,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看着君安手里提着的篮子,“你们也去赶集了啊。”
女知青手里也提着东西,只不过比起一看就沉甸甸的篮子,她手里提着的小布包就有些小的尴尬了。
不过除了女知青以外,并没有人察觉,在意这点儿。
琼花点点头。
三个人以安静的过分的氛围回到谢家村。
这会儿是下午了,村子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开始准备明天除夕要用的菜,以及蒸足够吃好些天的馒头之类的。
琼花跟君安进门,君安把东西提去厨房之后跟琼花打了声招呼,就去牛棚那边儿接孩子了。
他踩着泥泞的路面,来到牛棚外面,就听到了里面父亲低声讲故事的声音。
他敲了敲木门,然后推开,里面的人都看过来。
君母抱着怀里的孩子,目光上下扫了自己儿子一遍,确认没问题之后她道:“事情办完了?”
昨天儿子只跟他们说,他跟儿媳妇去县城办点儿事儿,倒也没说具体是什么事。
君安点点头,走过来屈膝蹲下,把儿子抱进怀里,“他们俩没闹你们吧?”
“乖的很!”
君母笑眯眯的,她送儿子跟孙子出去。走出牛棚之后,她才轻声说:“昨天你拿过来的汤味道倒是好。”
跟半路发家的丈夫还有另外两个农民出身的小辈不一样,她家里一直都是很有底蕴的。
因此昨天的汤他们没尝出有什么问题,她却一口就尝出来了。
因为尝出来了,所以昨天她没顾着面子。只一个劲儿的让丈夫喝汤。
来牛棚的第二年,她的一场大病差点儿拖累死儿子跟丈夫。丈夫也是那个时候,膝盖留下了后遗症。
君母眼眶有些发热,她没再回想,只低声问:“今天去…是忙这个事儿?”
君安见自己母亲都猜出来了,就点点头。
君母露出欣慰的笑。
日子果然越过越好了。
君安没有跟母亲说妻子对自己的防备跟不信任,他听母亲叮嘱了几句之后,就带着俩小孩儿,拿着已经洗干净的缸子回家去了。
回去推开大门,再打开门,就看到了坐在炕上的琼花。
她衣服已经换了,似乎是擦洗过身体,头发湿漉漉的,她拿了一块儿有些破破烂烂的毛巾,把头发上的水珠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