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她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过来,手上还在不停用毛巾擦着头发,脸色有点发红,整个人看上去热气腾腾的暖和。
承承跟佑佑跑到炕边儿趴着,仰着头看自己亲妈,“妈妈!”
“妈妈!”
琼花腾出手摸了摸两个小孩儿的脑袋,“洗漱睡觉。”
“可是还没吃饭,肚子好饿……”
承承说着摸了摸肚子,旁边儿的佑佑也跟着摸了摸肚子,“妈妈,爷爷奶奶都不吃晚饭的。”
琼花知道公婆为什么不吃晚饭,原因很简单,没那个条件而已。
不过她也不想把两个小孩儿养出不太好的思想。
她轻轻“嗯”了一声,说:“爷爷奶奶这是勤俭节约,你们要好好学习,这是好品德。”
她用手抓了抓又厚又重的长头发,头发还是有些潮,不过不影响,回头铺在炕上好好烘烤一下就行了。
她躺在床上叮嘱旁边儿的君安熄灯。
君安把洗脚水端过来,脱掉俩小孩儿脚上的泥疙瘩鞋,“你先睡。我给他们把脚洗了就睡。”
煤油灯闪烁了一下,承承跟佑佑并排坐着打了个哈欠,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亲爸,“爸爸,你们今天去哪儿了啊?”
承承:“佑佑想你们都想哭了。”
佑佑脸红了,不过在煤油灯下不是很明显,“胡说!明明你也哭了!”
好嘛,这下不用说了,都哭了。
君安本来有些冷淡的神色温和起来,他轻叹一口气,捏了捏两个儿子的鼻子,“行了,你们两个都哭了。”
佑佑啊的大叫一声,嫌弃道:“爸爸洗了脚的手捏鼻子,脏!”
坐在炕上,脊背靠着身后的土靠的琼花笑了一下,神色柔软。
君安听到很轻微的笑声,心里一动,回头看了一眼,对上了妻子微微弯起来的眼睛。
他的心突兀的跳了跳。
沉甸甸的,带着不为人知的心绪。
晚上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琼花就爬起来收拾自己,旁边儿的君安也爬起来了。
两人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之后,一个人开始打扫屋子里,一个人钻进厨房里开始和面发面,准备过年要用的东西。
这个分工是定下很久了的。
君安负责打扫卫生,因为他这个人略微有一点儿洁癖,打扫的时候会把边边角角的缝隙都打扫的一干二净,所以这项工作交给他很放心。
琼花自然而然就负责厨房里了,因为让君安负责厨房,做出来的食物就有些糟蹋粮食。
发了两盆面,琼花把面端到客厅里的小炉子跟前让炉子把它们暖着发起来,然后转身就去厨房搬了个板凳出来处理君安之前买回来的猪肝了。
猪肝放在温水里化冻之后就开始流出血了,腥气很重,味道不好闻。
琼花给脸上围了围巾阻挡气味,拿着刀子把这些猪肝都给切了。
猪肝切成薄薄的片,这样炒出来的味道跟口感都是最好的。
琼花把猪肝切好之后就先炒了,红辣椒跟蒜苗在猪肝快出锅的时候扔进去,厚重的香味儿溢散出来。
一堆补血的肝子炒出来,缩水成了两碗。
她洗了洗手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院子里堆了很多东西,都是从屋子里搬出来的。
她靠在门上往里面看,炕上的东西已经都撤下来了,君安这会儿正在炕上打扫,屋子里蒙着一层灰,灰在半空被阳光照的分毫必现。
两个小孩儿睁大眼睛在看空中的灰尘,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东西能够在空中飘来飘去。
佑佑还伸着手想要摸。
听到门口轻微的动静,半跪在炕上的君安偏头看过来,他额头上都是累出来的汗珠,密密麻麻的。
吐出一口气,他对琼花笑了一下,俊朗的五官温和下来,带着一股别样的魅力,“是不是累了?”
琼目光从他额头落在他的手上,他手里拿着抹布正在把沉落在炕上的灰尘抹去。
看上去莫名的贤惠。
琼花点点头,“晚上你去送饺子吧。”
往年都是这样,除夕的时候家里包饺子,不管是素的还是肉的,都往牛棚那里送一些,让那两位老人也吃上团圆的饺子。
“好。”
君安应了一声。
琼花干脆搬了椅子过来坐在门口晒着太阳,看着君安仔细的打扫屋子里,眯着眼睛打了一会儿盹以后就起身去处理买回来的肉了。
一部分要做成可以久放的臊子,一部分则全部剁成肉馅儿,其中一大半儿跟豆腐还有洋芋混合,做成炸脆丸子。另外一小半儿往里面混了豆腐,到时候包豆腐白菜饺子。
馅儿刚剁好面就发好了,她只能把馅儿放在旁边儿开始揉面蒸馒头。
因为手里有钱了,所以这次馒头不是蒸的三和面,而是白面掺了一点儿玉米面,这样蒸出来的馒头又软又好吃。
厨房里冒出一股又一股的香气,俩小孩儿不跟着亲爹吃土了,跑到厨房外面扒着门眼巴巴的看,但也清楚过年的时候的吃的得等晚上才能碰,所以也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琼花心无旁骛的制作除夕夜要吃的东西。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今天基本没有小孩儿到处乱跑,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等着长辈随手给他们塞一点儿好吃的呢。
几乎每家每户的烟囱都没停过,大家都在准备大年夜的吃的。
知青点也在准备。
陶京从屋子里出来,看着跟人说话的李安娇,心里压不住的烦躁。
李安娇变了。
不只是变得完全不喜欢他了。
以前她再怎么样,其实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跟他对着干,说到底,她是有些讨好他的。
可现在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就有种有恃无恐的样儿。
似乎笃定了他不能,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儿。
陶京确实不会拿她怎么样,他倒不至于那么没品。
他就是有些不知道自己过来的意义了。
一开始跟过来是为了李安娇,现在李安娇不愿意跟他接触,他也不可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家里的关系倒是能够轻松做到这一点,但他不想这么搞。
一是容易留把柄,二是没意思,丢人,他看不上。
所以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迷茫了。
“陶京。”
听到清脆好听的声音,他抬眸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李安娇,她很谨慎的停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跟防贼一样。
他懒洋洋的,“怎么?终于愿意搭理我了?”
李安娇眨了下眼睛,忽然笑了,笑的特别甜,“我什么时候不愿意搭理你了?”
陶京:“……”
她一整这出他就知道,这是又想让他干什么事儿了。
他直接道:“有事儿就说。”
李安娇说:“我记得你有个朋友的爸是省化肥厂的厂长?”
陶京没说话。
李安娇:“村里缺化肥啊,你去跟你朋友联系联系,给谢家村一些化肥呗?”
陶京:“省里需要化肥的地方多了去了,不止这个地方缺。”
虽然这事儿是个好事儿,但陶京多少也清楚一点儿,省里化肥厂的化肥是比较针对省西南那边儿的土地的。
这里是省里的西北方向,差别大了去了,土质不同,没有专业的评定就乱用化肥,反而可能会产生糟糕的情况。
李安娇的要求没被满足,一下就不高兴了,她皱眉看陶京一眼,转身就走。
陶京头疼的捏了捏鼻梁。
那个妇女倒是收钱办事把自己丈夫管好了,可李安娇就算不接触人家丈夫,看上去也很难搞。
“唉……”
他忍不住轻叹出声。
这边儿,李安娇满脸烦躁走到山脚下,有些犹豫要不要去牛棚。
按理说君安这边儿走不通,去牛棚那里是更好的解决方案,但是……
李安娇清楚,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多数都有心眼儿,不可能轻易糊弄——除非这些人被牛棚给折磨的脑子不太清晰了。
她这人吃不了苦,演技一般,她不觉得这一般的演技能折服君家夫妻。
所以她很犹豫。
不到必要时刻,她是不想出现在君家夫妻面前的,她怕被他们一眼看透她的底。
折返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从山上下来的。
今天是除夕,村里人不是在做饭就是打扫卫生,这时候还有人去山上捡柴?
她下意识偏头看过去,看到了一个人。
对方穿着很寒酸,胜在个子高长得好。
不过这个年代竟然还有混血生活在这里啊——等等,这人好像有些眼熟?
李安娇眉头缓缓皱起,她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那为什么会觉得对方眼熟?
她目光存在感太强,被盯着看的男人察觉到了,也朝她看过来了。
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李安娇脑海里浮现了一张脸。
一张更为成熟的,冷淡的,带着岁月跟权利沉淀之后变得格外有魅力的脸。
——她想起了。
是他!!!
李安娇眼神完全变了。
隔壁强国未来有名的科学家,跟资本合作,在她回来的那一年,已经坐上国家领导人的位置三年了!
对方的经历很坎坷,在那个国家被抢夺了研发成果,告人没成功,被以权压人之后毅然决然的走上了政治道路,因为其演讲极具煽动性,且确实做出了很优秀的成果,他被很多普通人关注,引起了资本大鳄的注意,中间经历了暗杀,之后成功登顶,为此他还写了一本关于自己的自传。
李安娇当然没看过他的自传,她只看过新闻,新闻上提过说是那个拥有一长串外国名的国外总统,早年在她所在的国家生活过。
仅此而已。
可她没想到。
她真没想到,新闻里可没说过他早年是生活在这里啊!
李安娇的心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她直勾勾的盯着那个男人,忍不住朝对方走过去,新闻上没说那个总统的中文名叫什么,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个……”
她开口。
男人没有动,安静的看着她,像是在问她有什么事儿。
“你好。”李安娇笑了一下,眼也不眨的看着面前的混血男人,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未来那么大的人物。
要知道那个国家可没有什么四年一选举的习惯,他们一旦选上,最少都要在任十年,更别提连任的了,那是数不胜数。
她对他伸出手,“我叫李安娇,是这里新来的知青,你呢?”
“…谢含鸣。”
谢含鸣低声说,他看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没有去握。
他知道这个女知青。
对方很张扬。
李安娇说:“你是混血吧?我还没怎么见过外国人呢。”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眼睛真好看。”
有这双蓝色的眼睛,他应该没少受排斥跟欺负吧。
她应该是第一个夸他眼睛好看的人?
李安娇想着,眼睛里的笑意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她确实是第一个夸他眼睛好看的人。
所以谢含鸣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就反应过来,这人有目地。
在现在这个时代里长大的年轻人,不会去随便夸一个明显为异类的人眼睛好看。
谢含鸣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场面冷下来了。
见对方想走,李安娇走近两步,“对了,你也住在谢家村?我之前怎么没看到你?”
谢含鸣用一双蓝色的眼睛看着她靠近,“我住在山上。”
“山上?”
李安娇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现在可不是好几年以后,别说山上小路了,就是山上的大路也不好走。更别提住在山上了。
那生活跟野人差别不大。
李安娇没想到这位未来会那么辉煌的大人物,这会儿这么……落魄。
不过也不奇怪。
毕竟他的长相注定了他在这个年代过不上好日子。
“嗯。”
谢含鸣说:“我是守山人。”
确定不是被村民赶到山里的?李安娇这么一想,又觉得挺好的。
最起码没人对他好,自己对他稍微好点儿,就能成为白月光朱砂痣。
到时候就算她真的失败了,以后还可以带着家人出国投奔谢含鸣啊!
那可是一国总统,手指头缝里随便儿漏点都够家里一辈子吃喝花用了。
“是吗,听上去很有意思。”
李安娇目光扫过他的手,他手上提着一个布包,看上去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不过她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他看样子是要下山去做什么。
李安娇心思电转,让开路,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有空我会去找你的,你去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谢含鸣点点头,朝村子外面的那条路走去,他腿长,走的速度快,很快就消失在了李安娇的视野中。
李安娇收回视线,心里不是一般的高兴。
来这个落后的地方的收获,比她想象中要多很多。
*
等打扫完,吃的弄的差不多的时候,天已经有变暗的趋势了。
琼花把饺子修好捞出来,让君安给他爸妈拿过去。
君安端着饺子,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中的面部线条,“…要不然,我们一家一起去?”
“你带着他们两个去吧,我就不去了。”
琼花觉得前些天自己才去过,这次就不要打扰人家一家人过年了。
她把君安跟承承还有佑佑的饺子都捞出来装进大缸子里,递给旁边儿站着的君安,“行了,去吧。”
承承跟佑佑看看缸子,又看看亲爸。
“去找爷爷奶奶吗?”
佑佑有些纠结,“我想吃肝子。”
不想去。
他这一说倒是让琼花想起来了。她从旁边儿找了个碗把肝子也拨进去一些,“对了,还有这个。”
琼花:“你自己找个篮子装起来。”
这么多东西,光是端也端不住。
君安默默找了个篮子装起来,临走的时候他看一眼琼花,抿了抿嘴,“要不然让他们俩留下陪你,毕竟大年夜……”
“不用,他们的饭我都装缸子里了。”
琼花没有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只觉得他的反复有点烦。
东西都装好了,俩小孩儿都不走的话,她的饺子可没多余的。
君安带着两个小孩儿走了,他心里乱糟糟的,说不清。
走在路上,佑佑很沉默,承承有点儿懵,“爸爸,我们是被妈妈赶出来了吗?”
“……不是,我们只是去跟爷爷奶奶一起吃顿年夜饭。”
“哦。”
得知他们不是被赶出来之后承承就放心了,他也不知道年夜饭得一家人在一块儿什么的,只觉得吃完之后还得冒着冷风走回去才能睡觉,很累,很麻烦。
这边儿琼花倒是自在的很,吃了饺子之后泡了脚,打着哈欠就爬上炕暖着了。
睡的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开门,她爬起来一看,看到趁着月色回来的一大两小,两小声音叽叽喳喳的,在说自己冷。
琼花闭着眼睛就睡了。
君安给两个孩子洗脸洗脚,把他们提上炕,自己洗了脚跟脸,也爬上炕休息。
月色很明亮。
他偏头试图看清在黑暗中妻子的样子。
她今天拒绝,是因为不喜欢,还是纯粹觉得不习惯?
毕竟她对他们一家都是很生疏的。
这种情况不会一直保持的,总会改变的。
大年初一什么都不用干,大年初二是男方开始走亲戚的时候,奈何君安在这里没有任何亲戚。
大年初三是出嫁女回去的时候。
琼花虽然是孤儿,但她是被村长家养大的,即使后面双方都心知肚明村长把她拿去还人情了,但到底这几年也一直在走着,没断过。
琼花拿了一点儿丸子,用报纸包住,提着就往村长家去了。
承承跟佑佑屁颠颠儿的跟在她后面,想要去村长家蹭红包。
琼花领着他们到的时候,村长家正热闹呢。
从大门进去就看到一辆有些旧的自行车,看到这个琼花就知道,嫁去城里的谢琳回来了。
屋里的人也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了,第一个出来的是村长媳妇儿,她天生一副笑脸,见到琼花就迎过来,“你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下次可不许这样儿了啊。要不然婶就生气了!”
琼花笑了笑,她往里面看了看,“姐回来了?”
提到女儿,村长媳妇笑的更厉害了,“是啊,回来了。她还从供销社的转正了!还怀了娃了!”
“是吗?太好了。”
琼花笑了笑。
谢琳结婚只比“琼花”晚两个月,但嫁过去到现在三年了,终于听到了喜讯。
“外面冷,咱们进去说。”
村长媳妇轻轻拍了拍承承跟佑佑的脑袋,拉起帘子示意这一家三口往里头走。
琼花一进去就看到坐在椅子上正在吧嗒吧嗒抽烟的村长。
她愣了一下,因为记忆里村长只有心情很糟糕的时候才会抽一些烟,平时并不怎么碰。
听村长媳妇说的都是好事儿,怎么他还抽烟了?是高兴坏了?
她短暂的疑惑了一秒后走过去,“叔,新年快乐,祝您健康长寿。”
听到这话,村长笑了笑,“行,进去吧,琳琳就等着跟你说两句呢。”
琼花点点头就进入了,里头屋子里有好几个认识的谢家亲戚围着谢琳。
谢琳神色温和,手放在有轻微鼓起的小腹上,整个人都泛着一种母性的光泽。
她看向琼花,笑着说:“早就在等你了,快过来坐这儿。我给你带了糖。”
她从旁边儿的包里拿了一包糖出来放在琼花手里,琼花看了眼,是金丝糖,在供销社里也算得上是很不错的糖了。
“谢谢姐,这是我做的丸子,你要不要尝尝?”
琼花把用报纸包住的丸子放在炕桌上。
谢琳遗憾的摇摇头,“…我这一胎闹腾的厉害,只能吃点儿馒头或者酸菜之类的,其他东西吃了都想吐,控制不住。”
“这么严重?看过医生吗?你个当妈的,这时候正应该补身体才行,咋能吃这么素啊?”
“就是就是!这样对你身体不好!”
周围人七嘴八舌说着,谢琳游刃有余的笑眯眯应对着,琼花坐在旁边儿当看客,顺手打开糖给俩儿子一人塞了一块儿。
他们吃了糖,乖乖的靠在琼花旁边儿,安静的听着大人们说话。
就这么一直待到快中午的时候,大部分亲戚就开始陆陆续续的走了。
毕竟这时候谁家都不宽裕,你留下来吃人家的饭,那不是欺负人吗?
都是亲戚,也不是非缺那么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