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家的嫡公子,自然是处处翘楚。”
三公九卿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一点在江载舟很小的时候就清楚了。
所享受到的一切,所有光鲜亮丽的背后,都是有代价的。
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身后的家族,所以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出不得。
言不由衷、命不由己,他更是早早的就参透了。
以至于他有些漠然的接受自己的命运,早早担上属于自己的责任,稳稳的站在那太子的身后。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叶祈安的时候,是一个宫阙残雾的清晨,春寒料峭的雾气漫过青衫下摆,他已在国子监花门前立了半炷香。
“我不想去!”
稚嫩的嗓音刺破晨雾,他循声望去,正撞进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穿杏红宫装的美人半蹲在石阶下,耐心哄着扯住她衣带的小团子。
七皇子叶祈安仰着雪白脸庞,发间缀着的明珠冠摇摇欲坠,活像只被雨水打湿羽翼的幼年雪鸮。
小团子眼眶红得骇人,偏生抿着花瓣似的唇,将将坠落的金豆子又被憋了回去。
他垂眸望着那截扯皱的月华裙裾,忽觉喉间有些发痒。
这位就是传闻中那位不甚受宠的七皇子,是在大人的口中随意提起,又随意放下,没什么用的‘废子’
但眼前,静妃柔声细语地劝慰着,说起西域进贡的琉璃弹珠,说起御膳房新制的桂花糕。
“小殿下这般聪慧,定能学得比旁人都好。”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惊得自己指尖微颤。
叶祈安闻言转过头来,沾着泪珠的睫毛忽闪两下,竟真的松开了攥得死紧的衣角。
但他后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也许那时候的他,其实心里是有些羡慕在的。
羡他不用被拘着推着往前走,在这京城皇宫里,倒有几分自由可言。
于是后来那些有意无意的接近,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江家百年清贵凝在他眉间,这般家世样貌,若想与谁亲近,便如春风化雨,极少有人能推拒。
但他越长大,便越明白,太子中庸,并非明君。
而大周如今体系腐败,江家想要维持那空中楼阁般的辉煌更是奢望。
叶祈安被派往边疆的时候,他心底是有几分高兴的,相比两人都被命运所禁锢,在这京城里算计来算计去。
他更希望叶祈安真的能去当一个闲散王爷。
只不过他没想到是,太子眼里竟然如此的容不得沙子。
他以为只要顺着家族铺就的金砖路,便能护住想护的人,却不知有些棋局,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最初的计划是针对那卫将军的,自己借着从小陪读的情分,太子将他视为自己人,那些计划未曾瞒他。
即使他极力的反对,依旧没能改变太子的想法。
于是他握着叶祈安从边疆寄来的信件,听到了他命悬一线的消息。
是以,太子能和三皇子两败俱伤的下场…未必没有他在暗中的手笔。
所以才有后来的…
他亲手将他选中的君主推上了皇位。
也许是他年少所得之物都太过轻易,上天总要给一些惩罚。
02
朝廷中的人其实多少都知道,内阁的江大人并不喜新上任的沈状元郎。
江载舟不知道沈砚辞是如何看他的,但他确实并不喜沈砚辞,只不过他的家世,他的教养,让他克制着不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他嫉着对方能成为叶祈安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妒着对方腰间的那块能直面圣颜的鸾鸟纹银鱼令牌。
那种能交付出所有,豁出所有追随一人的地步,是另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那是他给不了,他身后是江家上下几百人;他永远只能是那位风光霁月,清清冷冷的江大人。
看的烦,那便不看了。
于是他主动的请愿入宫,端的一副清贵模样。
可说到底,算计来算计去,不过只是为了得到那人几分垂怜。
江家的贵公子的风骨都用来妒了。
到最后,他已分不清是自己的内疚在作祟,还是…为求而不得的自己留一片念想。
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03
-沈砚辞
景安九年春,苏州织造府后院的西府海棠开得正艳。
“大人,今年……还是照旧备船回京吗?”老管家捧着黄杨木食盒立在廊下,食盒里煨着洞庭碧螺春,茶香混着潮湿的花气钻进雕花窗棂。
沈砚辞望着案头堆成小山的《吴地蚕桑考》,忽见一片海棠跌进砚池,惊破满池朱砂。
他想起叶祈安下葬那日,也是这般春深似海。
“不必了。”他抚着案头青玉镇纸,冰凉的触感沁入掌心,“让船队改道杭州,听说淳安新茶已摘。”
自从他调任此地以来,每年春天他都会不顾路途遥远的回京一趟。
他抬眸看向窗棂外的一片繁花,才恍然记起,距离叶祈安离开已经十余年了。
他离开的突然,但又在预料之中似的;他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当。
朝廷对内有他和江载舟,禁军把守;对外有卫惊风威震着边疆异族。
后宫佳丽遣散,唯一留下云燕和亲的贵妃,在三年后被他们的继承人接了回去。
即使安王年幼,却是非常平稳的将位置接了过来。
叶祈安走后,江载舟一夜白头,接过了负责教导年幼帝王的责任,深居简出,非必要不出面。
而他则是被迫成为了朝廷一把手,最为风光的时候,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有到了不得已的地步,江载舟才会出面处理政事……
但出乎很多人的预料,他是辅佐皇帝之臣中,第一位主动要求调离京城的。
如果细究起原因,大概是因为他和江载舟互相看不惯吧。
他可见不得他如此轻松。
于是在叶承稷堪能独自处理政务的时候,便早早的撂了担子,请求职位调动,回到了自己出身的苏州。
这块地区产物富饶、绣法更是闻名远近,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
成为一方父母官,这是他娘亲对他的期望,亦是他自己心底藏起来的执念。
他知道江载舟不喜他,本来也不指望那江载舟能批准他的申请。
但未曾想到他的调任折子一交上去,叶承稷那孩子一边哭的稀里哗啦,一边忍痛的批了。
他一问,才知道这是叶祈安的留下的口谕,若沈大人有离京之念,当效放鹤归林。
他得知的时候,心情很是酸涩,这意味着自己在叶祈安的心中,也是有几分份量的吧。
其实,他又何尝不羡江载舟呢?
他恨他能见到年少时春风得意的叶祈安,恨他能进宫常侍在叶祈安的身边,他恨自己没能早些时候出现…
所有的遗憾都终止在知悉对方身体状况的那一刻。
他经历过重要之人去世的滋味,他拥有了年少时无法比及的地位、财富,在生与死的鸿沟面前,却是一样的无能为力和狼狈……
若干年后,调任许多地方的他辞去了官职,一边四处周游,一边提笔写下了《周记》。
其中详细记载了大周的风土人情,民间生活细节,以及两任帝王的详细事迹,为后世研究这段历史做出了极其重要贡献,名留青史。
后世认为是叶祈安的出现挽救了大周朝的岌岌可危的局势,也为后期发展打下基础,只可惜天妒英才。
叶承稷统治的这段时期被称为,稷安盛世。
04
叶祈安离去的第三个寒秋,曹立发现自家将军变了。
虽然明面上不显,但冷月勾着那空酒坛的轮廓,竟像极了漠北荒冢前歪斜的碑碣,让他看的胆战心惊。
其实他隐约能猜到几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烈酒入喉,不过是用身体上的痛去缓解心里的痛罢了。
“不过是借这酒暖一暖。”卫惊风总这么说,可每当初雪叩城,他必会登上角楼。
望着底下灯笼如火星子的市集。
那些云燕商队带来的琉璃灯与红绫罗,与周人粗陶碗并置在摊头;北疆羌笛混着江南丝竹…
托上面的福,商业大力发展,边境贸易更是频繁,不少云燕商人选择来大周讨生活,久而久之,从前这荒芜的边境小城竟是慢慢发展一定规模的集市。
随着相处的增多,双方通婚的不再少数,渐渐的双方的文化、习俗都交融起来。
新婚的夫妻在朱雀门前撒着红豆,孩童追着胡旋舞女的绶带,连哨岗的獒犬都学会对云燕马帮摇尾。
民风淳朴,夜不宿门。
这像极了叶祈安曾经在月下给他的许诺,河清海晏不过如此。
“河清海晏。”他忽然低笑出声,喉结滚动咽下烈酒。
但卫惊风没见过所谓天下太平,这是他从父母的口中耳濡目染来的,从记事起,他从来都不是最先被考虑的那一个。
幼年听的最多的,从来都是他父母凯旋的消息。
卫父心中装着太多,装着大周的疆土,装着军营里的将士。
但即使是一身铮铮忠骨的卫家,却依旧会被天家猜忌,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年幼的他咬着牙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混的个“玉面修罗”的凶名。
那些事迹出神入化、以少胜多的战役,桩桩捷报,都是渗着血攻下来的。
未必不是被逼迫到极点才能从中杀出来的。
他从未与他人表露过自己心底里的恨意,但与叶祈安共枕的那段时日,他大抵是知晓的。
也明白他对大周皇室,若真翻起烂账来,真真是算不清。
所以才会接到传位的懿旨后,依旧对他不设防。
他确实起了杀心。
烛光昏暗的瞬间,叶祈安雪色后颈泛着珍珠光泽,像引颈待戮的天鹅。
只是,他想到对方舍命为他挡下的那一箭,停下了手。
罢了,按照这情况下去,大周的气数已尽;况且,还有高太后挡着,不过也只是个傀儡皇帝罢了。
他没有意识到。
也许那时候,为叶祈安找了许多借口的自己,心里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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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惊风有时会独自去无人之处吹一种名为‘埙’的乐器,空灵的声音被风吹散,带走他的思念。
“此音入夜能通幽冥。”卫母说这话时候,总会揉揉他的脑袋,然后将他抱在怀里,轻轻的哼起歌谣。
这是卫母给予他,那是为数不多的,让他感受到爱的时刻。
以至于在叶祈安走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但等意识到的时候,迟来的钝痛是猝不及防的。
在风雪潇潇的深夜,他偶尔也会猛然惊醒,希望梦里的那一丝暖意并非是虚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