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民安忽然听见了和自己认知里全然不同的信息。
曾经那样爱慕着皇次子,怨恨着皇次子,害怕着皇次子,到近二年对皇次子没有了任何感觉,且觉得曾经自己的付出不值得,一直有种压抑的委屈感。
突然,压抑的委屈感不见了,原来自己也是压在王爷肩头的一个负担。
王爷的爹爹不喜欢她,王爷的爹爹喜欢花南薇。
因为花府令皇门锦上添花,而她无亲无故,无论多么努力,都不能改变出身。
“啊?”苏民安千般诧异,万般诧异。
“啊?”姜元末重复她的诧异,将满满小碟子里的鱼肉往她面前推了推,“舍不得斩你。养了那样多年,又那样对本王一心一意的,母亲的信物也当掉了呢。”
“我入冷院,是您的权宜之计么?”
“是呗。”姜元末举重若轻,“权宜之计。瞒过了所有人,让世人都以为我憎恶你。可不该瞒过你啊。却...事与愿违,连你也瞒过了。”
苏民安看了看他碗里的面条汤,内心里觉得他可以吃她没有盛完的汤了,因为他完全可以将她腰斩,就不会有今日被她煽动到失去了最重要的政援之局面了。
他那样的朝廷老狐狸,是不会笨到给自己留后顾之忧的。
“你跟随我十数年,你很清楚我父亲拜高踩低,势利眼的厉害,”姜元末沉声道:“我父亲听闻花家揭穿你抢功之事,命我将你腰斩,并指婚花家与我为聘。花家对你之怒难以平息。我固然可以不顾一切选择与你同死,可鉴于我还有母亲和妹妹以及为我失去一手的我舅舅,我更倾向于选择与你同生,那些人,我亦不能一死逃避。”
说着,姜元末停了下来,抿唇笑了笑,“民安,那时候的我,膝盖都很贱的,根本不值钱。”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跪在穿着龙袍的男人脚边,求他给扬名立万的机会,求他不要赐死他喜欢的姑娘,是那样的窝囊和无助,往事不堪回首。
将秘密说了出来,他释然多了,起码让她清楚,他的心意并不曾变过。
苏民安凝着他,“你那几百封信,写的是将我关入冷院的缘由么。”
“是啊。”
“这样啊。”
“是这样的。”姜元末颇为无奈道:“可你一封亦未收到。”
“这样啊...”苏民安怅然若失。
“曾经我还怪你不谅解我,总是挑皇上在的场合去同我闹,我订婚,我成婚,你总是在我不得已的时候去闹。哪知你并不知情。”姜元末将肥美的鱼肉放在小碟子里,他又劝,“吃点鱼,民安。怎么不动筷子呢?”
“你去陕西临行前,去冷院送布娃娃了?”
“去了,本想当面同你讲内情,但沈正林告诉本王你生本王气,并不愿看见本王。”姜元末轻声道:“于是本王将布娃娃交给正林,随即便启程去了陕西,本王第一封给你的信,是在去陕西的途中写的...”
“我没收到,我一封都没收到的。布娃娃正林也没有给我。”苏民安颇有些语无伦次,“正林是担心你见了我继续言语羞辱,说我不配做你的妻子,或者说我不配经营德馨书院。他没有将娃娃交给我,是觉得您不可以做了冤枉我的事情后,用区区一个娃娃哄我。”
“倘若那晚本王亲自去见你,当面解释了,”姜元末语气甚是遗憾,“或是从陕西打胜仗归来,如果本王不吃醋,而是同你讲清楚原委,我们还会不会到今日覆水难收的局面。”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今日局面了。”
苏民安将筷子放了下来,随即去到锅台那里,将火生着了,在锅里加了点水烧开,拿了一些面条,问姜元末:“这些够吗?”
姜元末原盛了些她煮面的汤已经知足,哪知她又去煮面给他,他颇有些受宠若惊,女娘不再怕他,防着他,他真的知足,“可以的。”
苏民安煮了些白面条,用勺子盛了,加在姜元末面前的面条原汤里,她将勺子放了回去,而后坐回椅子上吃面条,也将筷子伸到他推来的小碟子,去吃他蒸得很鲜美的鱼肉。
甚至于,她说:“有米饭吗?”
“没有煮。”姜元末说,“现在煮给你?你几年没吃米饭,想吃了?”
“不用麻烦了。就吃面吧。”苏民安说,“改天吧。”
姜元末没有说什么,倒是将她煮的面吃光了,汤一滴也没剩下,很普通的饭食,他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满足感。
苏民安吃了几口就饱了,“你要同我谈什么?”
姜元末端详她片刻,“天色晚了,你去沐浴一下先休息吧。明日我休沐在府,明日再说不迟。”
苏民安便没有勉强他,立起身回到卧寝去,先行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疲惫。
她没有关注姜元末去了何处。
她洗完便在沈苒身边睡下了。
因着白日里劳累一日,她很有些困乏,朦朦胧胧一觉便睡到后夜,睡得极不安稳,她胡思乱想,她想种种巧合,她想是皇上假冒王爷名义毒打她希望灭她口,她想曾经王爷跪着求皇上要娶她这个小孤儿。
她想,若是她收到了那些王爷的书信,或许在冷院里不会那样绝望的。
她现在就不绝望了。
因为昔日的主人没有忘恩负义,或者说背弃诺言,她应该释然。
她身体不再蜷缩,睡着时在旧居里缓缓地舒展了身体。
因为睡前饮了汤水,需要起夜。
沈苒仍自睡着,她摸了摸床褥,倒是没有尿湿的痕迹,她不习惯半夜叫醒小孩去小解,便没有叫醒小孩,而是自己趿着绣鞋,往恭桶间步去。
小五已经睡下了,她亦没有吵醒小五。
天冷,苏民安便穿上了外衣,挑了灯笼。
出了卧寝,穿过花厅,正打算拉开屋门出去,忽听得背后脚步声急促的追来。
单听脚步,是那样的不顾一切。
她刚将门拉开一点点,便感到身体被猛地从后面拥住,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掌按在门上,将被她拉开的门板,又掩了上去,环在她身上的手臂和男人的身体剧烈作颤着。
重重的呼吸逐渐靠近她的耳畔,一下一下,像在抽泣,许久她听到姜元末的颤着嗓子道:“你连苒儿也不要了么。”
“我...”
“你要去悦来客栈见他,你们约二月十六中午见父母,才清晨你就要走,是不是...”
苏民安的身体被拥得越发紧了,直到她身体有些作痛,她嗅到他身上仍未褪去昨夜里在相国府饮的酒气,她回眸,便见男人将面庞埋在她的颈项,素日冷漠的眼睛里正噙着忍着不落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