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书籍中有无数的文章都在诉说着同一个道理——不要做奴才。
然而,一件事情但凡极其有道理,却还需要不断去强调,那么只能证明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身为奴才的好处是隐晦而丰厚的。
主宠关系,也是一种所谓的“主人”与“奴才”,狐妖在这种关系里面浸泡了上万年,他们最清楚为奴隶的辛苦,也最明白为奴隶的好处。
辛苦是可以时时刻刻拿出来抱怨的:人类都是反复无常的,今日视作掌上明珠明日就能弃之如敝履。帝王薄情寡义,书生自私自利,比如帝王宠幸的时候,往往为彰显宠爱铺张奢靡无所不用,等到一旦厌弃便又将昔日宠爱全部算作罪名;比如书生科考前以天地为誓言说什么永远不会辜负小姐,等到当真中举了开始说什么人妖殊途,终究不合乎礼数。
这种种辛苦化为的泪水他们往往还会相互安慰几句,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调子,说到后面都乏味了,连那只曾经当过妲己的狐妖也懒得去提起纣王那些事情,就跟席琳迪翁唱了八百年我心永恒,看到曲调就开始乏味一样。
然而那种好处,他们却似乎没有怎么去讨论过,或者甚至可以说,这些狐妖他们并没有意识到,那种隐秘的好处就像一把钝刀,不断消磨着它们的精神。
做他人的奴隶、附庸、宠物,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把自己轻而易举地交出去,理所当然地远离人类社会的勾心斗角和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在那种虚假的安全感里做一个万年都不用去长大的孩子。
只要世界只剩下色与欲、臣服与奉献,狐族就是无上的天才。
可惜,这个世界从来都那么复杂。
众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罕见地都没有说话:他们曾经靠着枕头风吹亡过无数朝代,如今却又被一份合同弄得团团转,这其中的挫败只有他们自己清除。那不仅是被人类的狡猾吓怕了,更多是一种自己由来已久的幻梦似乎就要破碎的惶恐。
可能,从来都不存在“枕头风”,又或者,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被一阵风左右。
最终,在一众沉默之中,涂山绛狸左右看了看,还是率先开口了:“我知道大家真的很辛苦,我们很少这样独立去面对一件事情,我们很少自己决定要做什么,所以大家的不安和忐忑,我都能理解。但是各位,我们一开始为什么要趁着政策有变化就把自治权拿回自己的手里?我们又为什么要改变?”
“狐族绵延了万年,在我们之外,人类已经将整个世界收入囊中,修仙让他们逐渐开始朝更高的地方攀登,魔界在地下蠢蠢欲动,而哪怕是和我们一样的妖界,雪猊那种二百岁的小兔崽子居然能够带领着那些凶兽,逼得我们差点要丢弃青丘逃命。”
“所有生灵都在往前跑,这个世界的秩序正在经历洗牌和重构,天倾西北灾变的影响远没有结束,我们难不成还要一直这样躲在青丘,维持所谓的安稳生活吗?即使对统领人间没有兴趣,那么妖族呢?我们身为最古老的族裔,曾经帮助轩辕氏战胜蚩尤,如今却全族都打不过一只昆仑雪妖。你们当真心里半点都没有危机感吗?”
“纵使你们连这点野心也没有,只想要安稳度日,但是——我们之前所相信的安稳,几时真的给过我们安稳?”
狐妖们一片沉默,一时都没有话好说。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老天给了我们这个机会,青丘回到我们自己手里,池狸又带来了可靠的人类帮助我们……如果连这种机会都抓不住,我们还谈什么以后?我们就该自己把自己送到动物园里,关到笼子里让他们看去。”
绛狸看向众狐妖长老:“所以无论你们再觉得如何辛苦,我必须要坚持下去,若你们当真都不愿意,大可以换了我这族长。”
长老们一片沉默,最终还是姊妹赭狸站起来,双手顺着脖颈攀附拥抱上去,柔若无骨的身体几乎要黏在自己的姐姐身上:“族长,我们就是说说……我们都是些生来便不能吃苦的娇贵命,遇着事情就只会逆来顺受,你不也知道吗?”
“所以,我才想从今日起,让我们都改一改,哪怕是从赚点钱开始……”
“这不是赚点钱,这是我们要用我们可以自己赚到足够的钱向那些委员会证明,我们可以自己管理青丘。从此后,青丘就是我们的土地了。”另一位长老站起来,补充了一句,“你说得对,绛狸。我们不该停在这里,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是啊,从前,我们的魅惑之名是人类赏赐的,我们的恶名也是替他们背黑锅,说到底我们不就一点痕迹不曾留下过吗?如今,也是时候用狐族的方式去试着统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妖兽了。好也罢坏也罢,我们总要留下一行自己的烙印吧?”
“我可不像跟白狐似的,什么自然保护区,我看他们跟森林里的猴子没啥区别,要沦落到那一步,真不如死了算了!”
或许是从那些话里重新找到了力量,或许是疲劳一点点消散,大家又有了重新振作的动力,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已经做好的部分,和还没有完成的部分,甚至开始畅想有了游客之后要怎么花赚到的钱。
绛狸松了一口气,她打开会议室的门,就看到葛淼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宽大的树叶作为蒲扇,眯着眼睛悠闲地扇着风。
绛狸走到她面前,葛淼仰着头望她:“我是不是,让大家感觉太辛苦了?”
“如果这点苦都不愿意吃,那么就是我们活该往下沦为宠物。”绛狸在葛淼身边坐下,她忽然感到一种畅快,从疲倦中生出的畅快,“我之前一直觉得,让池狸独自出去闯荡或许不是什么好主意。”
“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果然,不到人间去,永远不会真的看懂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