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马文斌心中仍有疑虑,但他明白,如果这个提案能落地,风电场的边际效益将被彻底重塑。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麦麦提一前一后,拿着数据和模拟报告四处游说,力排众议,向相关部门和机构阐明了风电制氢的可行性和潜力。
撰写的提案不仅仅是技术上的突破,更是在政策上找到了一个薄弱环节:国家能源局最近正在推广“绿电路径”,并愿意为有前瞻性的项目提供支持。
但现实没有理想那么顺滑。
电网调度依旧冷淡,撂下一句:“你们提出的这些,都是远期规划。我们目前只关注电网的稳定性和负荷的平衡。”
环保局那边更是谨慎,担心氢气运输与储存存在安全隐患,尤其是在达坂城这种偏远区域,任何小事故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但这些难题并不能阻碍项目的进展。
新一轮的实验数据证明,碱性电解槽能够稳定、安全地实现风电转化为氢气的过程,并且所有的储存和运输环节都经过严格设计和测试,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风险。
理论数据支撑后,质疑被逐一回应。
麦麦提最终又在能源局内部找到一个“压线观察”的口子——项目被列入“技术探索型试点”。
不立项、不拨款,但默许其“在地方政策自留地内运行”。
达坂城风电场南侧,一块不起眼的边角地带被圈了出来。几台改装过的集装箱电解槽安静启动,昼夜不息地吸收着风的余脉,缓慢产出微量氢气。
氢气暂不出场、不运输,先就地消纳,用于风电场维护车辆的小型燃料电池尝试,也为周边牧区便携炉具做基础性能测试。
小、小的几乎不值一提。
但这一步,就像春天地里第一株发芽的庄稼——可一旦长出头,谁也挡不住。
——
电化氢试点项目刚稳定运转没多久,麦麦提就收到了保罗先生发来的密封文件。
密信所用的牛皮纸封套上没有标识,只有一串荷兰文与一个印着“保密文件”的红色章盖。
保罗先生没让他失望——对deltatech metal全盘收购正式完成。
这家原本坐落于荷兰工业腹地的零部件加工厂,曾为多家整机制造商代工联轴器、偏航齿轮组,以及750kw以下风电机专用齿轮箱。
设备虽说确实落后,但核心铣削设备、热处理系统和自动测试台均处于良好状态。
最重要的是,此次收购不仅获得了实体设备,还完整打包了原厂的技术文档、设计图纸、工艺参数数据库,以及全部可转授权的实用型专利。
说白了——这就是一整套“拆箱即用”的工业化骨架。
只要装得下、供得上、跟得起,就能直接开机生产。
收购价格,在保罗几轮艰难谈判之后,最终与银行方面达成一致:97.4万欧元,相当于一千一百万人民币。
一半用于设备与资产估值,另一半则用于员工遣散与中层管理团队的转岗安置。
款项汇出,绕的是香港一家离岸公司渠道——账目干净,流程隐蔽,足够避开大陆系统的“过度关注”。
麦麦提拿出的对接公司,并不是作为主平台的“亚风公司”——而是“深航新能源设备服务部”。
名义上“代理零部件”,实际上是为国产化路径预留出合法合规的技术缓冲区——既能吃得下外部资源,也能腾得出机制空间。
钱款到账后,设备很快被封箱装柜,列入航运清单,准备从鹿特丹港发往深圳盐田港。
不过,比设备更早动身的,是三名来自原厂的技术管理骨干
这是保罗先生亲自出面游说的原厂管理人员——他告诉他们,香港那边的雇主愿意提供远高于市场的待遇,并承诺技术职责不变、工作内容不缩水。
在荷兰制造业渐次收缩的大背景下,他们能选择的其实不多。而这份来自东方的邀约,至少给了他们一次“重新出发”的机会。
三人最终点头接受:
彼得·德容:原机械加工车间主管,精通传统车铣设备调校,专长于中型齿轮与联轴器的精密公差管理,也是厂里唯一能单人搞定750kw主轴联轴器内孔偏摆调校的人
汉斯·鲁特曼,设备技改工程师:擅长将80年代老设备进行局部自动化升级,能在不更换主控系统的前提下改接pLc模块,是“花小钱搞定产能”的高手;
艾丽斯·冯·韦斯特:负责技术文件管理与客户联络,既懂图纸标准,也懂各类合同节点的流程推送,是欧洲几家整机客户指定的“可直接对接人。
这三人虽不是顶尖工程专家,却都是熟悉欧洲设备管理体系的实干派——他们懂标准、懂质量,也懂该如何在没有工程师团队的现场,把一条老产线“原地复活”。
他们抵达深圳的那天,天气闷热,麦麦提穿着一身普通的短袖衬衫,在南山区一家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工业园咖啡馆见了他们。
没有寒暄、也没有废话。
他只是将三份中文与英文双语的合同副本摆在桌上。
“欢迎来到中国。你们现在是这家公司的正式员工,我是你们的直接上级,由我全权负责管理你们的工作内容和项目节奏。”
没有人追问公司背后的股东结构,也没有人质疑他的身份。
彼得翻着合同,抬头问:“我们是直接签在这家‘深航新能源’名下?”
“是。”麦麦提点头,“但你们该做的事、该用的设备、该带的工艺,全都保留,不会被干扰。你们搞技术,我负责把公司运转起来。”
三人对视了一眼。
汉斯沉默片刻,开口道:“如果一切都是新搭起来的,那我们怎么保证设备投产后的质量不会崩盘?”
麦麦提不紧不慢地靠在椅背:“设备没坏,资料也没断,工艺我们已经掌握。deltatech会崩,不是因为品质不行,而是因为欧洲的人力太贵、资本又不投技术。但你们原先的生产标准,在中国这里,就是优势。”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三人,“这里不会再犯deltatech犯过的错。你们会有工人、有产线、有人听你们说话——而我,会为你们撑住场面。”
艾丽斯若有所思:“那厂区……我们什么时候能进设备?”
麦麦提笑了笑,却没有直接答。
“你们先熟悉一下深圳。”他说,“看看本地的材料供应商、适应时差、了解下本地用料标准——也摸清楚本地工人的技术能力。我会通知你们什么时候开工。”
他们没再追问。汉斯皱了皱眉,但终究没开口。
但麦麦提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
厂房,他还没定下来。
他盯上的那块地皮,位于莲塘工业南区,是原有色金属研究院下属比格电池厂,旧日的涂布线厂房。
产权复杂、电力系统尚未批改、消防验收也卡着流程。
更别说,设备抵达港口的清关报批资料,还压在他贴身的文件袋里,一页都没填。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他们马上开工,而是他们能暂时“稳得住”。
只要他们不慌,厂房的手续他会跑,批文的路径他会通,流程的空白他会补,工人也会陆续招募。
等一切就位的那天——他才会站在生产设备前,对他们说:
“现在,是你们上场的时候了。”
——
厂房手续是麦麦提亲自一刀一刀切开的。
产权归属了三家单位。
一家挂在市属国资委账下,早已半死不活。
一家早在几年前就注销了,工商登记上连最后一条税务记录都查不到。
最后一家,是当年“比格电池”为了申领市科委专项补贴临时注册的壳公司,法人早已不知所踪。
麦麦提蹲过档案馆,也钻进过招商局的会议室,给管档案的阿姨带点新疆干果,陪小办事员泡茶。
甚至在审批厅门口站了一上午,只为等市消防局一个副科长批个字。
他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那些年久失修的产权文件、协调意见、行政调函,把那片从“落后产能”判了死刑的地,硬是从政策缝隙里薅成了“可启动项目”。
电力批复、环保手续、消防验收最终还是拿设备“非民用、临时技改试产”的备案身份,压着时限过了线。
设备抵港的前一周,手续终于勉强拼齐。
那天他开着接来的老解放,和两个库管一起,在盐田港码头蹲了一整天,把设备一箱箱从集装箱拖出来、贴封条、编号入册。
彼得站在厂房门口,看到一台老掉牙的热处理炉被吊车缓缓放下,居然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
一切都开始归位。
唯一的难题,是人。
这行的工人,不好找。
“能看懂图纸”“守得住公差”“敢碰联轴器”的人,要么在五机部时代就光荣退休了,要么早被南方几家军转民的机加工厂以月薪千元挖走。
深圳这地方,遍地都是做模具、做注塑、做电子的熟手,可真要往风电这类“冷门重工”里靠,十个里头九个都得从头教起。
麦麦提跑了几家人力中介,要么报价离谱,要价比技校老师还高;要么一听是“从欧洲收过来的老设备”就直接挂了电话。
他咬咬牙,转头找了在基建圈子里混的朋友,兜了一圈临时工。
有干码头吊装的,有模具厂做过粗车的,还有几个刚从电子厂流水线离职的女工,说自己“手快、能学”。
就这样,临时拼凑出第一批人:十七个,散的。
没人见过这种型号的老式铣床,更没人听过“内孔偏摆”。
“都不太会。”彼得说,“我花了一整天,才教他们认对主轴和尾座。”
“我知道。”麦麦提低声说。
他也清楚,这批临时凑起来的队伍,靠不住生产节点,撑不起交付节奏。
可他心里更明白——这时候不是比精度,而是比胆量。
先开线、先点火、先跑通第一批联轴器,就有和客户、和资金方谈下一轮的筹码。
“但现在我们只能靠他们。”麦麦提补了一句。
彼得没吭声,只是看着一旁堆着还未拆封的锻件样品,沉沉点了点头。
其实,麦麦提不是没想过从达坂城“摇人”。
目前,风能公司那边,尽管靠着他之前牵线的几个“延揽孵化”项目,账面上勉强多了几笔收益。
可三个月前,塔筒国产化正式落地后,一批技术工就已经被悄悄边缘化,有的被调去设备仓库,有的开始“待岗”等编制。
照理说,他完全可以趁此机会把那批人带出来。
可他不敢动。
不是不想帮公司分担,而是太清楚——现在动,就是在揭开他们不愿触碰的伤口。
一旦贴上“分流安置”或“接收下岗职工”的标签,不管名义上怎么包装,实际效果就是对风能公司制度层级的一次公开退位。
这关乎体制内的内部信任的消耗。
哪怕只是“借调”几个旧人,都有可能在体制内激起反弹。
更关键的是——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
原本以为,从设备收购到手续跑完、再到设备到港,进场调试,少说也要熬到明年开春。
可现在,七月才刚过,一切就已经推到了工人操作台前。
他没有准备。也来不及准备。
这批临时工,训练起来慢、配合也杂,可他知道:哪怕慢一点、拧得歪一点,也比设备继续空转强。
就像彼得说的:“只要他们听得懂,我们就教得会。”
他需要的,就是“能听得懂”的人——哪怕只能跑通一道工序,哪怕只能磨出第一批合格件,也总比空转一整条产线要强。
那天傍晚,他站在厂区后门的小天桥上,看着厂房里那盏挂在吊轨旁的老式工灯一点点亮起来,才忽然意识到:这事,已经回不去了。
这是他亲手点燃的火。
能不能烧出一条路来——已经轮不到别人给他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