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碾过京华城头的飞檐时,萧逸尘的黑马已踏碎第三块冻裂的青石板。
马鞍上的铜铃裹着薄冰,随颠簸发出细碎的清响音。
向东三十里的山路覆着陈年腐叶,马蹄踩上去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半山腰的风突然转急,卷着枯枝打在他脸上,只感觉阵阵疼痛。
那时的他懈怠功课被肃王罚跪祠堂整整一日,是阿姐用自己的身躯温暖了萧逸尘那时快要冷掉的心。
他还记得那日的最后一面,她额头上的血浸透了月白中衣,在他眼前绽开的模样,竟与此刻天边裂开的残月重叠。
“阿姐的花海该是枯了。”
他喃喃自语,呵出的白气凝成霜花。
记忆里的春日,她总爱蹲在花丛中替他编花环,指尖沾着月季的粉蕊,笑他「堂堂男子汉竟怕蜜蜂」。
如今入目皆是枯茎,唯有三株老梅破雪而立,猩红的花瓣像被揉皱的血帕,斜斜插在颓圮的竹篱旁,那是她在老屋里亲手栽的「朱砂垒」,说要等他金榜题名时,折枝插在他的帽冠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问起她为何不佩戴首饰,可阿姐总说:“珠翠太沉,不如野花自在。”
两文钱一个的小首饰,却在他执意拿着私房钱买给她时,却笑得比春日的海棠还明艳。
墓碑比记忆中矮了些,许是被积雪掩埋了基座。
三尺见方的青石板,刻着 “花昭昭之墓” 五个字刻得极深,笔画间凝着暗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萧逸尘跪在枯草上,膝盖瞬间被冰水浸透,却比不上心口的凉意。
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擦了三次才点燃,忽明忽暗,映得 “花昭昭” 三个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火苗跳跃着舔舐纸钱边缘,腾起的热气流卷着灰烬扑上他的脸,恍惚间竟看见她在火光中抬手替他拂去烟尘。
“阿姐,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被风扯得破碎,“还记得小时候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看一看那里的花海吗?”
“阿姐是不是以为尘儿忘了?”
萧逸尘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十余年的隐忍,四年的苦战,没有让他说过一句苦,一句累。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在此时,落了泪。
“尘儿没忘...一直没忘。”
“现在楚家灭了,再过几月靖安的花便开了,我们也能回家了,可是尘儿却等不到阿姐了。”
纸钱烧得噼啪作响,火星溅在他手背,烫出红点,却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
“阿姐,你知道吗?镇北侯一家惨死,楚逸被我活捉,楚空泽最后死在了乾清宫。”
萧逸尘抓起一把纸钱撒进火里,“我杀了当年所有欺辱你的人,我斩断了这世上所有的孽缘,却斩不断这二十年年的噩梦。”
“我每晚都梦见你在哭,哭着喊着我的名字。”
“若当年我能拥有庇护你的能力,你是不是就不会撞柱而死?”
雪越下越大,寒梅的花瓣被打落在火上,瞬间蜷成黑蝶。
萧逸尘忽然想起她教他读《长恨歌》的那个春日,她指着书上的 “君王掩面救不得”,戳着他的额头笑:“尘儿以后要是当了将军,可不能学唐明皇,要做就做护得住心尖人的英雄。”
那时他叼着梅子含糊答应,却没想到,自己终究成了那个 “掩面救不得” 的人。
火盆里的纸钱燃尽,只剩几星残灰在风雪里挣扎。
“阿姐,你说天下平定了,百姓就能吃饱饭。”
他将玉佩放在碑前,任雪花落在上面,“现在楚家的粮仓开了,可我站在金銮殿上,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少的是你站在我身边,说‘尘儿长大了,阿姐很高兴’。”
“你说过,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伸手折下一枝寒梅,花瓣上的雪落在他袖口,“可我宁愿这梅不开,宁愿永远在苦寒里,只要你还能唤我一句‘尘儿’。”
远处传来晨钟,已是卯时初刻。萧逸尘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雪。踏雪在一旁低鸣,像是在催他回程。
下山时,雪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寒梅的香气裹着晨光,漫过整个山头。
萧逸尘骑着踏雪走在青石板路上,怀里的酒坛晃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她当年摇着拨浪鼓哄他入睡的声音。
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雪掩埋,比如梅香,比如回忆,比如那个永远住在他心里的、穿绿罗裙卖桃花酥的姑娘。
路过崖边时,他忽然勒住马。
山下的京华城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白幡还在风中飘,却有几户人家升起了炊烟。
踏雪的蹄声渐远,寒梅的影子被晨光拉长,像极了那年她站在门口等他归来的模样。
风掠过花海,卷起几星残灰,却卷不走刻在青石板上的名字,和那个在夜里哭碎了心的孩子。
他轻声说:“阿姐,你看,天亮了。”
“天亮了...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