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远紧握着干饼,重重的点点头,随着老道等人回到云杉深处的营地中。
营地里搭了几间简易的帐篷,里面躺了十几个受了伤的士卒。
这些士卒见得姜远回来,也是大喜过望,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姜远连忙制止这些伤卒后,这才皱了皱眉问道:“道爷,怎么伤了这么多兄弟?”
老道叹了口气道:“当日与土浑浴的人马大战,战死七人,伤十二人,失踪五人,战场厮杀,有伤亡再所难免。”
“那日你们是怎么逃脱沙尘暴的?就是土雨。”姜远点点头后,又问道。
“那日土雨太大,风沙刮过来时黑天暗地,我们就地下马,各拉了缰绳让马卧倒,紧抱了马脖子,这才躲过一劫,等得土雨过去,却发现你不见了。”
紧靠着姜远而坐的黎秋梧道:“起初我们以为是土浑浴的人趁着土雨来临,将你悄悄送走了,于是我们就朝土浑浴的人要人,他们也才发现他们的小公主也不见了。哦,对了,祖利娜娅就是他们的小公主。”
“那后来呢?”姜远问道。
黎秋梧道:“我们当然不信,两方人马又要动手,但他们也是一脸慌色,我们这才信了,你与祖利娜娅失踪了。”
“我们与他们对峙了一番,然后各自找人,也就分开了。”
姜远摸了摸下巴,当日他与祖利娜娅骑乘的马匹被沙尘暴惊了,被带离大队失踪后,可以想到出已方人马与土浑浴的人马都慌了神,以至两方人马都顾不得厮杀了。
“师兄,当时你到底去了哪?祖利娜娅那贱人呢?”黎秋梧看着姜远,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师妹,祖利娜娅是土浑浴的小公主,咱们虽然敌对,但也该尊重别人。”姜远轻声道。
“嗯?”黎秋梧柳眉一竖,怒道:“你失踪这么多天,都因她劫你而起,你还让我尊重她!若再让我遇上她,定然一刀杀之!”
姜远面色有些尴尬,他知道黎秋梧对祖利娜娅一直怀有敌意,再加上祖利娜娅劫了自己,让黎秋梧恨意更深。
但如今,祖利娜娅是她嫂子,哪有师妹对嫂子动刀子的。
但姜远实在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再傻再愣,也知黎秋梧对他已超出了师兄妹的情感,若突然说出实情,只怕黎秋梧要暴走。
姜远咳嗽了两声,便将他与祖利娜娅一起在戈壁生存了二十来天的事,挑挑拣拣的说了。
“是她救了我,当时我犯了瘴疠,她拖着我走了很远…”
说话也是一种艺术,姜远尽选祖利娜娅救他的事说。
姜远很有说书先生的天赋,说到他们在湖边遭遇拜雪教奚达丘袭杀时,祖利娜娅拼死护他,又愿以清白从奚达丘手下换他活命。
“我当然不愿意用她的清白去换我的命,虽然我与她是敌对的,但她肯舍身为我,我又怎肯弃她,大不了一起死了算了。所幸我用掌心雷击杀了那奚达丘的手下,奚达丘也被祖利娜娅一刀捅死…”
整个过程说得惊心动魄,但也只说到这了,奚达丘装死的环节就不便提了,实在没办法说。
黎秋梧听得紧紧的拽着姜远的衣角,时而为奚达丘的凶残而柳眉倒竖,时而又为姜远与祖利娜娅的命运担心。
直到姜远说到将奚达丘二人击杀,祖利娜娅也没有失去清白,黎秋梧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那胡女…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黎秋梧低头想了想,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姜远:“哼,算她还有点人性!不过,还是得怪她,不是她作妖,你怎么会被那拜雪教妖人袭杀!”
姜远见黎秋梧那想怒又怒不起来的表情,就知道她对祖利娜娅的敌意去了不少,毕竟同为女子,很容易代入当时的处境中。
“她不也是把我放了么,当时我身犯瘴疠,她要继续绑我,我哪有还手之力。”姜远笑道。
黎秋梧皱着眉想了想,道:“她们先是绑你,然后祖利娜娅又将你放了,我想不通她们到底要干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为了拿我去要挟赵弘安,想复国呗。”姜远笑了笑,目光看向老道。
老道闻言身躯一震:“你知道了?”
姜远点点头:“我与祖利娜娅在戈壁上生活了近二十天,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道爷,说说你吧。”姜远似笑非笑的看着老道:
“到得现在,您还隐瞒个啥,您上高原不就是为了祖利娜娅的姑姑而来么。”
这话一出,杜青的耳朵便立时竖了起来,在鹤留湾生活的久了,大侠也生出了八卦之心。
文益收与花百胡对视了一眼,忙找了个借口回帐篷里去了。
老道现了真容后,文益收与花百胡自是已然认出了他是谁。
但两人很有默契的装作不知道,管他老道是谁,在他们眼里,他依然是个老道士,除了这个身份以外,他们不认其他身份。
现在又听得要说过往,自然避开为好。
黎秋梧的一双凤目也瞪了过去,眼中还有点怒气,显然她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
老道掏出酒壶来,大饮了一口酒后,叹了口气:“我上高原来,的确是为了她。”
“当年我做前峰攻打伏兰城,半道上中了土浑浴长公主苏合香央的计,被苏合香央用网擒了去,我的人马大败…”
“我被擒进伏兰城中,他们并没有杀我,而是劝降。
当时伏兰城就像浊河虎关一般,易守难攻,如果要强行攻克,我大周儿郎不知道要死伤多少…”
“当时冬季又要到了,将士们本就不习惯高原作战,如果入了冬,别说杀敌克城,只是严寒就会让很多人丢了性命。”
姜远点点头,他自能想象常居大周的士卒出征高原,面对的困难有多难,不说补给困难,单单一个高原反应,就已极难应对,更莫说还要杀敌克城。
老道又饮了口酒,继续说道:“其实当时伏兰城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地,坚持不了多久了,苏合香央的父王苏合齐却看不清事实,或者说不甘灭国,于是想招降我,而后让我回大周大军中,乱其大周将士阵脚,而后带兵投土浑浴。”
“如果我应了,便将十七岁的苏合香央嫁于我。
当年我年青气盛,我与苏合香央也是一见倾心,又盘算着如果娶了她,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劝降苏合齐,如果能成功,就会让双方少流许多血,伏兰城内的百姓也会免遭刀兵之祸。”
老道陷入了回忆中,靠着云杉树根喃喃而言:“我徦装答应投降,与苏合香央成了亲,那一个月,确实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每日与苏合香央尽享鱼水之欢…但我知道伏兰城撑不了多久,面对党西与大周,他们注定是要灭亡的。”
“我劝苏合香央去劝说苏合齐开城门投降,以鸿帝的脾性,只要他们投降,定然不会要苏合齐的命,最多也是把他软禁在燕安。”
“但苏合齐并不愿做囚徒,誓要拼死一战…我便在伏兰城的粮仓中放了一把火,又趁乱让心腹开了伏兰城的城门…”
姜远见老道说得痛苦,也是叹息一声:“您开了城门,为何不让我岳父击杀伏兰城守军后,约束将士,何以让他们屠城?如果当年不屠城,我想苏合香央不至于这般恨你。”
老道摇了摇头:“约束不了的,伏兰城坚守不降,大周与党西攻城时死了太多人,两国人马杀红了眼,进得城中见人就杀,上官云冲也制止不了,毕竟克城后将士们是要战利品的,大将军也不能不让士卒拿战利品,否则士卒会哗变。”
“那苏合齐呢,城破后他落了个什么下场?”姜远问道。
老道还是摇头:“我不清楚,据说是被党西兵剁成了几段。当日我在伏兰城放火时,苏合香央已然知道是我与上官云冲里应外合,她带人将我擒住时,伏兰城的城门已然开了…”
“她挟持着我,带着她的幼弟,在雀兰军的护送下冲出了伏兰城,一直逃到这格尔山下,才被尉迟愚围住。”
姜远道:“所以,也就是那时候,你让尉迟叔父放了苏合香央,所以你才差点被我岳父斩了?”
老道点点头:“临阵娶妻本就是死罪,我又偷了尉迟愚的令牌放跑了苏合香央,上官云冲要杀我也在情理之中,幸得你父及时赶来。
姜相上奏鸿帝,帮我说尽了好话,再者当年鸿帝也不过三十许,还没昏庸到现在这一步,考虑到我开城门有功,便将功抵过,否则我哪有命在。”
姜远这才知道,三十年前,在老道身上还发生了这么多不为众人所知之事。
姜远宽慰道:“两军对阵各为其主,这事也怪不得道爷您,即便当年您不开城门,伏兰城也是挡不住两国大军的,迟早都要被破。”
老道苦笑道:“城虽迟早要破,但城门却是我开的,当年苏合香央对我可谓全心全意,但我…”
姜远懂老道的意思,也理解当时苏合香央的心情,老道开了城门,就等于背叛了她。
她可以战死,但绝对忍受不了老道的背叛。
苏合香央在挟持了老道带着幼弟杀出伏兰城后,却并没有立即杀了老道泄愤,可见苏合香央当时还是舍不得老道的。
但后来,尉迟愚带兵围住苏合香央后,应该苏合香央还是希望老道跟她走的,但很显然,老道回了大周,继续当他的将军去了。
这才是苏合香央真正恨老道的原因,不但背叛了她,最后还将她遗弃了。
“我这次来,就是为这段仇恨做个了结。”老道狂饮几大口酒后,站起身来,对黎秋梧道:“以后,你听你师兄的话。”
黎秋梧眼中顿时浮出一丝水汽来,这话在她听来就等于遗言了。
“唉,道爷,不至于,总有办法解决的…”
姜远也吓了一跳,那天沙尘暴来临时,老道就傻坐着让苏合香央砍,他是真存了死志了。
老道看了一眼姜远:“梧儿往后跟着你吃饭,若你对她不好!哼!”
姜远连忙喊道:“哎,道爷,什么跟着我吃饭!我还能少得了师妹一口吃的么,我们给你养老送终啊,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老道白眼一翻:“道爷我又没说现在就死!你嚎什么!”
老道说完一拍屁股回帐篷里去了,只留得姜远呆愣在原地。
“师妹,你去劝劝这老东西,别让他钻牛角尖啊!”姜远捅了捅身旁的黎秋梧。
黎秋梧眼睛红红的:“我劝了,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你多劝劝啊!”姜远不死心。
“哼!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也是,我爹也是!”黎秋梧的脸上滑下两行清泪,一甩衣袖也走了。
“哎,这是道爷的冤孽,与我有甚关系啊!”姜远满头黑线的叫道。
杜青一脸便秘之色,道:“情债害死人,圣人诚不欺我也。”
“杜兄,你一介大侠,你就别拽文了。”姜远叹道。
杜青咂摸嘴道:“这事啊,道爷的确钻了牛角尖,若是我,哼哼…”
“你待怎么办?”
“好办,把那苏合香央绑回大周,精诚所至,真心为开,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反过来,恨不是因爱而起么,说明苏合香央对道爷还是有感情的,两人多相处相处,感情不就恢复了?”
姜远讶然的看着杜青:“杜兄,你这套理论,从哪学来的?莫不是从嫂夫人那里学的?”
杜青面色一红:“我夫妻间的事,你少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