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佳很确信他已经认出了自己。
可他怔然片刻,第一反应竟然是慌乱无措的将她推出门外,死死合拢门。
半晌,昏暗屋内传来他抖得厉害的沙哑声线,像是死死咬紧牙关挤出的声音
「…姑娘认错人了。」
「小沈大人,小沈大人…你开门,我错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不要这样,你别生气好不好,小沈大人,求你了……」
心中的惶恐与失落无以复加,那种害怕孤零零一人被抛下的恐惧感加深,展信佳连眼泪都顾不上擦,近乎是哀求的一遍遍敲着门。
室内寂静得生冷,任凭她怎么推,他都只是以背脊抵着门,再无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展信佳觉得自己眼泪都快哭干,屋子里终于传来了青年故作镇定的声。
「你我已再无关系,外面冷,你走吧…」
「小沈大人……」
你不要我了吗,你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吗,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吗?
眼睫轻颤,展信佳不敢置信的踉跄着往后倒退了几步,而屋内人似乎因为听到了她离远的脚步声而勉强松了一口气,以为她终于离开了。
随后,是一声剧烈的震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展信佳心中一慌,顾不得他的抗拒与抵触,直接强行破开了门。
青衫的青年狼狈的倒在地上,痛苦的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的渗着细密的冷汗,整个人痉挛着,不受控制的颤抖着,趴在地上干呕着,勉强抬起的手努力的伸长够向一旁的矮柜。
自从上次受伤颅内留下淤血后,他就已经落下了残疾,痼疾时不时发作。
发作时便无法控制住躯体,只能依靠药物勉强维持住正常生活,一但断了药,不知何时就会彻底变成一个无法自理只能等死的残废。
这是沈肃清最不愿让人见到的一面。
他向来爱干净,就连衣领都要理得一丝不苟,碎发亦尽数捋进发冠,衣冠楚楚,如上好的白瓷,只需高高的供在神台上,纯净无瑕。
而如今,他只能狼狈的跪倒在地上,像个怪物一样哆嗦着将不甚打翻的、散落在地的药一点点拾起,捧在颤着的掌心,含糊的急切的往下吞咽,也不管上面是否沾上了泥灰,是否脏污。
等断层的意识终于勉强回神,沈肃清脸色更为难看,连竹杖也顾不上了,慌乱无措的朝四周摸索着,推搡着,语气是万念俱灰的绝望。
「走,你走,不要在这里看着我…别看我…求你,求你了。」
覆在眼上的棉布被浸湿,透出深色水痕。
他语无伦次,被最在意的人看到最狼狈的模样,心里防线已然彻底崩塌,就连声音都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痛苦得恨不得此刻就此死去。
阿纸,阿纸…
求你了,不要看见现在的我……
快走,快走吧,我不要你回来了,我只要知道你还好好的就好……
哪怕是永不相见他也希望最后能留给她一个可靠的印象,好让她能永远安心的依赖于记忆中的小沈大人,那个永远清辉白亮的小沈大人,而不是此刻躲在黑暗角落里与怪物无异的他。
恍惚间,有人紧紧抱住了他。
昔年的记忆一幅幅浮现——
【小沈大人。
【嗯?】
【如果我是一个小乞丐当初你还会把我捡回家吗。】
【当然。】
【为什么呀小沈大人?
我跟你说,小乞丐就是没有爹娘也没有家的那种,而且可能会在外面沾染上很多坏习惯,比如不爱干净呀、偷东西呀、脾气差呀、脑子有病喜欢乱打人什么的……
就算是这样你也会带我回去吗?】
那时青年笑着摸摸她的发,眸光明澈,温声回答。
【没关系,那我就重新把你养一遍。】
而现在,不断有泪水滴落在两人紧贴着的面颊,于寒冬寂夜氲开一片温热的苦涩。
她抱紧他,声线颤抖着。
一遍遍的安抚,一遍遍的承诺着。
「没关系…没关系的小沈大人,那我就重新把你养一遍。」
——
对于洗衣服做饭这件事,展信佳说不上熟练,但其实也不算是一窍不通。
毕竟常年被抄家,家里又没下人,她跟爹自然是要经常分担家务的。不过娘总嫌弃她洗衣服洗不干净,做饭难吃,便不让她做这些了。
现在,展信佳只能一点点学。
坐在院里,搓揉着手中的衣物,展信佳心里还惦记着炉上熬着的药,等目光不经意落向白衣袖口处的几块明显污渍时,她怔住。
眼眶温热泛酸,她连忙抬袖胡乱去擦。
小沈大人最爱干净了,可失明后他连自己把衣服洗干净都难以做到,也不知这件沾有污渍的衣服他到底将就着穿了多久,一定很难受吧……
越想越心疼,展信佳闭着眼将衣服尽快清洗干净,拿去晾晒,尽管他已经看不见,可她还是擦干了泪水确保面上毫无破绽才走回屋。
「小沈大人,明日似乎是元宵节了!!」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雀跃的欢快,光是听着就让人忍不住心情变好。
昏暗阴翳室内萦绕着浓郁的中药苦涩味,炉上煨着新煎的药,咕咚咕咚作响,没有开窗通风,因为他的身体已经病重到不能见风。
倚躺在病床上的青年咳嗽几声,勉强弯了弯眼角,声音气若游丝。
「阿纸想去玩吗?」
到底还是十六岁的孩子,喜欢热闹,不像他……隔了十年,如今已经三十二,其间早已有了越不过的沟壑,现在也只是耽误她。。
有的时候他有很庆幸回到他身边的是十六岁的阿纸,这样他不用凭想象去猜测她如今是何模样,而是依旧能靠着记忆中的那张脸安慰自己。
若阿纸也长大了,看不见她长大的模样,他该有多失落,多遗憾…
闭了闭眼,沈肃清强忍住心底自卑。
展信佳没察觉到他敏感的情绪,她走回药炉前拿起蒲扇摇了摇,背对着他,全神贯注的看着火候。
「嘿嘿,今天小沈大人的精神好像比之前好多了,明天我们一起去玩吧!不过到时候外面人一定很多,小沈大人要记得要给我买糖,还要牢牢牵紧我,不然把我弄丢了我会生气的。」
尽管已经看不见,可床上的沈肃清侧过脸望向她的方向,心中泛暖,轻笑出声。
「好,阿纸想要什么都可以。」
傻孩子…说着牵手是为了不弄丢她,其实是因为担心他的眼睛看不见不方便走路吧……
心脏钝钝生疼,沈肃清垂眸敛目,黯淡无神的双眼像是一对毫无光泽的死玉。这副连床都下不了的身躯已然彻底残废,只是拖累。
他轻言。
「冬日的水太冰,你不要去洗衣服了,等我病好些了我再去洗。」
「哎呀,我哪有那么娇气呀,而且以前一直都是小沈大人给我洗衣服做饭照顾我,我偶尔也想像这样体贴的照顾小沈大人嘛~」
小姑娘黏糊糊的撒着娇,声音清清甜甜。
扇着药炉的风,为了不让小沈大人觉得无聊,她喋喋不休的一直碎碎念着,企图让他开心一些,企图让这个简陋的家里热闹一些,至少不要再总是露出那种令她心碎的表情。
「过完元宵节我就可以去赚钱养家啦!
到时候给小沈大人买好多好多的药,不管是病还是眼睛一定都会治好的,等小沈大人病好之后还教我写字好不好?这次我一定一定认真学,再也不摸鱼了。」
背后床上的青年没吭声,但展信佳知道他现在一定在笑。
想到这,她也不由得弯眸。
「上次一起看烟花好像是十年前了,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再去放烟花吧,呜呜,我怎么记得你好像还欠我一次压岁钱…对哦,还有聘书,你明明说了要娶我来着……」
他依旧没说话,展信佳心中微微失落,但仍强撑着精神故作轻快的继续往下讲。
「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因为我最喜欢小沈大人了,没有小沈大人就不行,只有小沈大人才能把我照顾好,所以我要永远永远缠着你~」
任性的说完这句话,展信佳用湿帕端起煨好的药站起身,语气里满满是骄傲得意。
「好耶!药煮好了,这次无论剂量还是火候都恰到好处,我果然是小天才!」
「小沈大人?」
「是睡着了吗,不行,起来喝完药再睡嘛。」
「小沈大人,理理我嘛。」
放下药碗,她笑着掀开床帘,习惯性的走到他身边,黏着他,软绵绵的撒着娇,可指尖触碰到他干瘦的手背,却是一片失温渐凉的僵硬。
她怔住,缓缓往上望去。
不知何时早已经咽气的青年眼睛仍微微弯着,维持着望向她之前坐着的那个方向的姿势,还是那张温润苍白的脸,满是宠溺的笑意。
只是这次,他再也没办法哄她,抱她,回应她的话了。
意识天旋地转,一刹那过于剧烈的痛苦绝望几乎令她死去,可她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
默不作声的脱鞋爬上床,她依偎蜷缩在他冰冷的怀抱里,把脸深深埋进他衣襟,将自己因这些天冷水洗衣满是冻疮的手塞进他的掌心里,试图再让他替自己暖暖,再惹得他心疼怜语安慰几句。
屋外的朔风仍呼啸,或许依旧在下雪。
街上正有人庆贺着元宵佳节,嬉笑声,打闹声,如此清晰而模糊。
但与她和他都无关了。
安心的躺在他怀里,展信佳闭上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忘了这只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