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阿满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小翠。
婚礼那天,李浮生送了一对银镯子作为贺礼。
新娘子羞怯地低着头,阿满却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李浮生的手说:\"老先生,您一定要来喝满月酒!\"
然而满月酒终究没能喝成。
那年秋天的风暴来得毫无预兆。
李浮生记得那日清晨天色就异常阴沉,海鸟成群结队地往内陆飞。
阿满的父亲站在岸边观察了半天云象,最终还是决定出海。
\"再不出海,家里就要断粮了。\"老人临走前对李浮生叹气,\"今年渔税又涨了三分。\"
阿满和两个哥哥跟着父亲上了同一条船。
李浮生站在岸边,看着三艘渔船渐渐变成海平面上的黑点。
心头涌起一丝不安。
午时刚过,天色骤变。
乌云如泼墨般倾泻而下,海浪瞬间拔高数丈。
村里响起急促的钟声,妇女们纷纷奔向码头。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只有两条小船狼狈地漂回岸边,阿满家的船不见踪影。
三日后,有人在二十里外的沙滩上发现了船骸。
阿满的父亲和两个哥哥的尸体卡在礁石间,已经被鱼啃食得面目全非。
葬礼上,阿满直挺挺地跪在灵前,一滴泪也没流。
李浮生站在人群外围,看见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丧服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丧事过后,阿满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与人说笑,每日天不亮就出海,直到繁星满天时才归来。
村里人都说他勤快,只有李浮生注意到他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你该休息几天。\"某个深夜,李浮生拦住又要出海的他。
阿满摇摇头,月光下他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小翠怀孕了,得多挣些钱。\"
李浮生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系着条红绳——这是渔村的风俗,妻子有孕时丈夫要系红绳保平安。
\"那片海域有暗流。\"李浮生指了指东方,\"你父亲说过......\"
\"我爹太谨慎了。\"阿满打断他,声音嘶哑,\"要是他肯去东边小岛,一网就能打上来半个月的收成。\"
他紧了紧腰带,\"我不会像我爹那样。\"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李浮生心中暗叹:丧亲之痛加上即将为人父的压力,让这个年轻人走上了极端。
他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教训,反而成了他急于证明的反例。
这种性格,恐怕......
阿满的儿子出生在来年春天。
李浮生去探望时,看见小翠虚弱地躺在床上,怀中婴儿红彤彤的小脸皱成一团。
阿满站在床边,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喜悦,有疲惫,还有某种近乎绝望的坚决。
\"我要买条大船。\"送李浮生出门时,他突然说,\"能去远海的那种。\"
暴雨前的闷热笼罩着渔村,李浮生站在码头,看着阿满正在往船上搬运渔具。
远处的海平线上,乌云正在积聚,隐约可见闪电如银蛇般窜动。
\"今日不宜出海。\"李浮生按住阿满肩上的渔网,\"东南方有雷暴将至。\"
阿满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咧嘴一笑:\"先生多虑了。”
“您看这海湾风平浪静,哪来的风暴?\"
他指了指远处几艘已经出发的渔船,\"王叔他们都出海了。\"
李浮生望向天际,常人眼中平静的海面,在他阅历下却显出危险的征兆——海水呈现不自然的铅灰色,远处飞鸟贴着海面急促飞行,这些都是大风暴的前兆。
\"你父亲当年——\"
\"别提我爹!\"阿满突然激动起来,手中的缆绳重重摔在甲板上,\"他就是太谨慎,一辈子没去过远海,最后不还是......\"
声音戛然而止,阿满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这次我一定要去东边礁群,听说那里有黄唇鱼群。\"
李浮生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既如此,带上这个。\"
阿满疑惑地接过,打开发现是一枚铜钱,上面系着红绳。
\"系在腰间,可保平安。\"
阿满大笑着将锦囊塞进怀里:\"先生怎么也信这个!\"他跳上船,解开缆绳,\"等我回来,请您喝最醇的米酒!\"
渔船渐渐远去,李浮生站在岸边,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暗的海平线上,他预测了一番,轻轻叹了口气。
三天后,风暴平息。
村里出海的渔船陆续归来,唯独不见阿满的踪影。
小翠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站在码头最前端,任凭海浪打湿了裙角。
\"他会回来的。\"小翠对李浮生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他说要给孩子挣个前程。\"
第七天清晨,有人在二十里外的礁石滩发现了阿满的船桨。
李浮生陪着小翠去辨认,她只看了一眼就瘫软在地——桨柄上刻着阿满儿子的乳名\"海生\"。
回村的路上,小翠一直沉默。
直到路过一处悬崖,她突然将孩子塞给李浮生:\"先生,您抱一下,我鞋里有石子。\"
李浮生接过婴儿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小翠向悬崖边缘冲去。
他身形一闪,宽大的衣袖如云般展开,稳稳拦住了她。
\"糊涂!\"李浮生提高了些许声音,\"你要让这孩子既无父又无母吗?\"
小翠瘫坐在地,泪水终于决堤:\"阿满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这孩子呢?\"李浮生将婴儿轻轻放在她怀中,“为了他你也应该好好活着。”
婴儿似乎感应到什么,小手抓住了母亲的一缕头发。
阳光下,那缕黑发间闪着几丝银光——那是小翠一夜白头的痕迹。
从那天起,李浮生在渔村定居下来。他在阿满家旁边建了间草屋,每日教导小翠识字算账,帮她经营起一个小杂货铺。
\"海生今日也有在认真背书。\"小翠端着新腌的鱼干来到李浮生屋前,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李浮生接过鱼干,看见小翠原本粗糙的手指已经变得灵巧许多——她学会了记账,还会用贝壳做精巧的风铃卖钱。
海生五岁那年,李浮生开始正式教导他。
不同于对阿满的旁观,这次他主动介入,刻意培养孩子沉稳的性格。
\"先生,为什么海浪总是来了又退?\"小海生坐在礁石上问。
李浮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递给他一个贝壳:\"把它扔进海里。\"
海生用力一抛,贝壳划出弧线落入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现在呢?\"
\"沉下去了...\"
\"你看,\"李浮生指着再次涌来的海浪,\"大海不会因为一颗贝壳改变它的节奏。”
“做人也当如此,不为一时得失乱了方寸。\"
海生十岁那年,李浮生带他去了发现阿满船桨的那片礁石滩。
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你父亲是个勇敢的人。\"李浮生迎着海风说,\"但他忘了,真正的勇气不是征服大海,而是读懂它的语言。\"
海生静静站着,既没有哭也没有问更多问题。
只是从那天起,他学习更加用功,常常在油灯下读书到深夜。
十五岁时,海生在李浮生的推荐下进了县学。
临行前夜,小翠将一枚铜钱系上红绳,挂在他脖子上——正是当年李浮生给阿满的那个锦囊里的铜钱。
\"你父亲没能带回来的好运,现在给你。\"小翠的声音已经不再颤抖。
二十年后,当海生作为新任知府回到渔村时,这里已经变了模样。
码头扩建了避风港,岸边建起了观测气象的钟楼,渔民们再也不会在风暴天冒险出海。
\"老师,您看这个规划如何?\"已是中年人的海生展开一张图纸,上面标注着新建海堤的路线。
李浮生轻微点头:\"考虑得很周全。”
“不过东边那段堤坝,可以再往内陆移三十丈。\"
\"您是说留出泄洪区?\"海生立刻会意,\"学生这就去改。\"
小翠坐在一旁缝制新衣,听着两人的对话,眼中满是欣慰。
她偶尔抬头望向大海,那里风平浪静,倒映着满天星光。
夜深人静时,李浮生独自来到海边。
潮水轻轻拍打着新建的堤岸,仿佛在诉说一个圆满的故事。
夜深人静时,李浮生独坐礁石之上。
月光如练,将海浪镀上一层银边。
他望着远处新建的海堤,思绪如潮。
\"生活的重压固然能摧折脊梁...\"他轻抚手中玉简,指尖过处泛起淡淡青光,\"但生死之间,终究隔着'取舍'二字。\"
海浪拍岸声中,他仿佛又看见阿满最后那个爽朗的笑容。
那个年轻人至死都不明白,渔网再密也网不住东风,勇气再盛也盛不过海天。
\"命如舟,财似浪。\"李浮生对着虚空轻叹,\"舍了性命,哪来的本钱搏风浪?\"
\"终是生者承其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