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码头朔风裹着咸腥,忽见天际线处浮起百丈蜃楼。
九桅宝船劈开翡翠浪,船首狻猊铜像的眼眶里,南海珊瑚竟生出了红梅蕊——
原是一年远洋,霜雪凝在了望台的火把上,把将士们的胡茬都染作斑白。
“快看!麒麟帆!”
岸边顽童指着云锦帆上金线绣的异兽,那麒麟角上缠着锡兰佛螺,逆风展开时,万千珍珠缀成的鳞甲晃得盐商们睁不开眼。
忽闻三十六声震天雷,船队抛下的铁锚砸碎薄冰,冰碴混着波斯银币飞溅,正嵌进“海不扬波”石碑的裂缝里。
将军立在头船朱雀旗下,锁子甲缝里还粘着爪哇国的肉豆蔻粉。
亲兵捧来的金丝楠木匣忽自开一线,露出半截暹罗王的翡翠权杖,杖头雕的四面佛右眼缺损——
正是一年前海战中被流矢击碎,此刻倒映着码头上礼部新挂的万寿无疆幡。
“恭迎大将军还朝——”
九重礼炮惊起白鹭,羽翼掠过船舷时,掀翻个螺钿漆盒,盒中苏门答腊的龙脑香丸滚落甲板,异香熏得五城兵马司的马匹扬蹄嘶鸣。
初下南海,本以为去去就回,结果风急浪高,竟漂了一年,幸而船稳,她也算活着回来了。
可却听闻卫之羽摇身一变,做了驸马新贵,那陈年旧案早推翻了——
好啊,他果然活着......
他们的账,也该清算了......
是夜麟德殿赐宴,将军献上的犀角杯忽自裂,玛瑙色的酒液在九龙御案上蜿蜒。
卫鸿落掩住袖中未及呈报的《万里海疆图》,冷笑道:“陛下病了?”
大监忙赔笑道:“陛下早知将军记挂,特备此宴,嘱太子亲迎,好叫将军安心——”
太子适时上前,含笑道:“将军劳苦功高,孤先敬一杯。”说着举盏相敬。
她垂眸回敬。
“本宫也敬将军一杯。”慕容曦月笑着走来,多年不见,她倒依旧明媚张扬,嘴角是掩不住的得意。
卫鸿落默默回敬,不动声色环视席间,却不由得轻嗤一声——那缩头乌龟是不敢见她了吗?
他不是如愿以偿了?
做惯了阴沟老鼠倒不敢露头了?
宴席过半,她欲起身,却被太子唤住,“将军留步。”
他浅笑近前,低声道,“婉儿想见将军一面。”
她随之去东宫,太子却在殿门前止步,含笑道:“二位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孤便候在外间。”
卫鸿落点头,推门而入。
可殿中人却非婉儿,而是卫之羽——
他一袭黑袍,袍角金线绣的獬豸吞日图腾,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落落......”他噙笑上前,却不提防那银剑直指喉间。
眼前人神色冷漠,眼底只有杀意。
他握住剑尖,手中举着那玄色虎符,浅浅一笑:“落落别急,再等等......”
就快成了......
卫鸿落眼眸闪过冷光,手中龙鳞剑又逼近一分,抵住他颈项质问:“陛下如何了?”
他握剑的手顿时鲜血淋漓,在空旷死寂的殿中滴答淌血......
“落落瞧——”他抬眸瞥了眼柱旁,轻轻一笑,“父亲和灵儿很好——”
瞧见那佩剑和药匣,她瞳孔骤缩,咬牙切齿道:“你威胁我?”
“不。”他别过剑,缓步走上前,俯首低声道,“落落回早了......在这儿稍待几日......”
“你疯了?”
她神色轻蔑,语气尽是不屑。
“我很清醒。”他绕过她朝殿外走去,“殿外是御林军,落落......别出来......”
殿门重重合上,扬起的灰尘在烛火中翻飞,卫鸿落凝眸冷笑。
纵使他掌控了京中二十万军队又如何,城外是她十万大军,焉知不能一搏?
何况北边驻守着四十万卫家军,只要她号令“清君侧”,面对各地大军,他又如何抵挡?
真以为她会坐以待毙?
三更天,东宫禁军强抑困意,瞪大双眼严阵以待,却见宣武门外蹿起三尺高的火焰,厮杀的兵戈声惊得他们惶惶不安。
片刻后便见一支军队冲来,随之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羽箭,他们慌忙抵挡......
亲兵破开殿门,只见那殿中伫立着红袍将军,她面容平静,眼底却闪着狠戾,提着龙鳞剑朝外走去:
“随我诛贼——”
厮杀四起,血雨腥风,昏天黑地,五更天时,东方既白,浑身浴血的红袍将军杀进殿中,却听一声厉喝——
“你要造反吗?!”
御榻之人面容苍白却满是怒气,怒吼之后连连咳嗽。
卫鸿落愣住,瞥见一旁的卫之羽和太子,意识到中计,上前跪拜道:“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皇帝粗暴地打断,指着她破口大骂,“朕还没死!咳咳......”又是止不住的咳嗽。
“陛下息怒,臣......”却见其猛地咳出血来,瞪着她说不出话来,手仍颤抖着指个不停......
“太医!快请太医——”太子忙高声令下。
殿中兵荒马乱之时,卫鸿落悄然退出,对亲兵下令撤离。
犹豫许久,她还是在殿外候着,等到里边静下,才默默入殿请罪。
病榻上的皇帝一言不发地看着俯首在地之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其开口,气极反笑:“怎么?朕还冤枉你了?”
她百口莫辩。
“朕哪里对不住你了——”
“陛下待臣绝无二话,臣也绝无二心,铸此大错,臣愿以死赎罪——”
皇帝冷笑一声,捂住咳嗽不止的胸口,强撑道:“交出兵符,滚去天牢——”
卫鸿落被禁军押着离开,越走心越沉——这可不是去天牢的路......
她猛地击倒军士,朝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