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还在窗棂上弥漫着青苔的湿气,顾长哥的药杵已经捣破了晨雾。
村委会老槐树下的铜钟刚敲过三声,孙导演就夹着牛皮纸袋闯进诊所,惊得药柜上晾晒的忍冬花簌簌落下。
“戏曲节!”老导演一掌拍在问诊台上,震得脉枕都跳了起来,“省里特批的经费,顾大夫必须继续担任医疗顾问。”
顾长哥握着戥子的手顿了顿。
檀木药柜映照着他突然发亮的眼睛,那些装着白芷、当归的抽屉仿佛都变成了戏台上一开一合的朱漆门扉。
可当视线落在墙角那盏连夜修补的莲花灯上,他的喉结又重重地沉了下去——前夜替崴脚的鼓师正骨时,他分明听见有人说:“要是顾大夫不在,谁敢往钢架台上爬?”
“我接。”他忽然抓起孙导演带来的策划书,中药味混合着油墨香扑面而来。
窗外传来周女主演吊嗓子的清脆声音,像一枚银针穿透晨雾,刺得他脊背又挺直了三分。
蝉鸣最喧闹的时候,吴经纪人踩着满地碎冰走进排练厅。
空调外机轰隆作响,也盖不住他甩在桌上的日程表:“三天联排,通宵彩排,演员睡化妆间——顾大夫备好提神药就行。”
“人体不是发条。”顾长哥按住那张被冰水浸湿的纸。
指尖刚触到周女主演密密麻麻的行程,腕间的青筋就突突直跳。
化妆镜里映出吴经纪人油光满面的笑容,像一条黏腻的蛇缠上他的手背:“顾大夫只管治病,艺术的事……”
玻璃门突然被撞开,刘女配角的银铃发饰叮叮当当滚到两人脚边。
小姑娘喘着气举起手机:“县医院刚送来中暑的鼓手!”顾长哥抄起药箱就往外冲,身后传来吴经纪人拔高的冷笑:“瞧瞧,这不就显出顾大夫的能耐了?”
暮色染红戏台飞檐的时候,顾长哥独自蹲在配电箱旁检查线路。
周女主演送来的绿豆汤还温热着,却没人敢接他递过去的梅花扳手——方才要借万用表的赵音响师,被吴经纪人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倒是刘女配角偷偷塞给他一包仁丹,指尖在药盒上画了个叉,又朝监控摄像头努努嘴。
“胡闹!”孙导演的咆哮震得LEd屏都在颤抖。
老人把保温杯砸在调音台上,枸杞红枣泼洒成血色的残阳,“当年我在省剧团排《白蛇传》,许仙累昏了也没敢动白素贞的妆发时间!”
几个缩在幕布后的场务尴尬地低下头。
吴经纪人捻着佛珠正要开口,却被孙导演用拐杖点着鼻尖:“再敢克扣演员睡眠,老夫亲自给你扎百会穴!”角落传来噗嗤的轻笑,不知是谁带的头,稀稀拉拉的掌声突然如潮水般响起。
顾长哥望着老人佝偻却笔直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夜雄黄粉游走的金光。
他悄悄按了按襟前的银针,针尾缠着的翡翠耳坠轻轻磕着胸口——那是周女主演今晨“不小心”落在他药箱里的。
“顾大夫看看这段身段设计……”夜露初降的时候,周女主演又抱着剧本挨了过来。
月白色戏服的广袖拂过青蒿药囊,惊起满室暗香。
顾长哥盯着她云鬓间摇晃的珍珠步摇,药方上的字迹突然晕成了涟漪。
直到孙导演咳嗽着敲响铜锣,他才发现稿纸边缘被自己捏出了五个汗湿的指印。
场务们交换着暧昧的眼神,刘女配角把锦盒摔得啪啪响。
吴经纪人阴恻恻的笑声混在虫鸣里:“咱们顾大夫真是……妙手仁心啊。”
蝉蜕在纱窗上裂开最后一道金纹的时候,戏曲节海报贴满了村口的古樟。
顾长哥正给道具剑柄缠防滑布,手机突然在药箱深处震动。
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照片里,周女主演谢幕时的侧影被圈上了血红箭头,附言闪烁着:“你以为雄黄粉能挡住所有的蛇?”
他猛地攥紧艾草香囊。
库房方向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惊起满树昏鸦。
月光掠过窗台上那片化作青烟的鳞甲,在墙根拖出细长的影子,宛如蛇信轻轻舔过夜色。
夜露凝在配电箱的铁锈上,映着张前男友指尖明灭的烟头。
他斜倚在道具车阴影里,手机蓝光勾勒着嘴角的冷笑:\"三倍劳务费?
不够就五倍。
明晚我要看到顾长哥的药罐子里......\"话音被突来的梆子声打断,惊得他慌忙踩灭烟头。
月光掠过他腕间新添的蛇形刺青,那鳞片纹路竟与昨夜彩信里的血红箭头如出一辙。
顾长哥揭开药炉时嗅到了异样。
本该清苦的黄芪汤里浮着几缕诡异的靛蓝,紫砂壶壁上沾着黏腻的糖霜。
他捻起银针探入药汤,针尾缠着的翡翠耳坠突然迸出细碎绿芒,在雾气中映出周女主演化妆间虚掩的门缝——半截蛇蜕正卡在门轴里簌簌作响。
\"顾大夫看我这疹子......\"刘女配角撩起水袖时,腕间红疹已蔓延成北斗七星状。
顾长哥指尖划过她少海穴,突然触到一丝冰凉的滑腻感,仿佛有条小蛇从脉门游向心口。
他不动声色地展开针灸包,鹤嘴镊尖挑开女孩衣领,果然在锁骨窝发现两点青紫咬痕。
排练厅的日光灯管突然集体爆闪。
周女主演捧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颤,汤药在青瓷碗沿荡开金色涟漪。
她望着顾长哥蹲身检查电路的身影,戏服下的珍珠项链突然绷断,浑圆的珠子滚过满地电线,在配电箱前拼出个歪斜的\"危\"字。
\"这是加了雄黄的艾草香囊。\"顾长哥将锦囊塞进鼓手戏服内袋,指尖似是无意拂过对方后颈。
年轻鼓手猛地哆嗦,藏在袖口的玻璃瓶坠地碎裂,涌出的黑蚂蚁瞬间被药粉灼成焦灰。
场务们围拢过来时,只看到顾长哥笑着拍打鼓手肩膀:\"暑气重,记得多喝金银花露。\"
月过中天,顾长哥独坐药房研磨朱砂。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案头《伤寒论》哗啦啦翻至\"狐惑病\"篇。
他蘸着雄黄酒在宣纸上勾画,突然笔锋顿住——今日七位求诊演员的脉案,竟暗合二十八星宿中奎宿的走向。
药杵砸在捣药臼里溅起青光,惊得梁上老鼠吱吱乱窜,那团黑影落地竟化作张前男友的鳄鱼皮鞋印。
次日晌午,晒药场成了临时诊堂。
顾长哥握着野菊花茶穿梭在群演之间,银针在指间翻出朵朵霜花。
当针灸包第七次展开时,他突然按住武生演员的曲垣穴:\"前夜贴的膏药,撕早了半刻钟吧?\"那人额角瞬间沁汗,怀里的转账记录单飘落在地,被刘女配角捡起时已变成张中药处方笺。
\"不可能!\"张前男友在村口古槐下攥碎手机,蛇形刺青在烈日下渗出黑血。
他癫狂地踢翻功德箱,香灰里却浮出昨夜收买群演的转账记录。
树冠间突然坠下个艾草香囊,腾起的青烟中传来孙导演中气十足的喝彩:\"好!
这段《钟馗捉鬼》的身段漂亮!\"
蝉鸣骤歇的黄昏,村委会广播突然炸响电流杂音。
吴经纪人举着被冷汗浸透的预算表冲进晒药场,踩碎了满地晾晒的决明子:\"省里......省里要冻结专项资金!\"他脖颈暴起的青筋在夕阳下宛如蠕动的蚯蚓,公文包跌落时溅出满天票据,像极了中元节撒的纸钱。
周女主演的云头履碾过满地狼藉,珍珠步摇缠住了顾长哥的听诊器。
她欲言又止的眸光被孙导演的铜锣声截断,老人在戏台最高处举起泛黄的合同,纸页在风中抖出金戈铁马之声。
顾长哥弯腰拾起张染着雄黄粉的票据,鼻尖忽地掠过一丝熟悉的腥甜——与那夜配电箱旁的蛇蜕气味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