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林升顿了顿，他从胖丁的怀里挣脱出来，站在它的旁边，“我就叫你胖丁吧，胖丁你说为什么墨义不自己去做这一件事呢？又或着不让你去劝说那些类人呢？”
这是林升和克莱尔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最不理解的一点，墨义完全没有必要非要把他们留下来，又或着他完全可以直接把那些类人带走啊！
难道一个巨人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还要问问那些沙土的意见吗？
“这关乎他的信念和想法。有些时候，技术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胖丁脸上露出一个卡通化的惆怅的表情：“我可以跟你讲讲我所知道的事情。”
“其实墨义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非常轻松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胖丁想要搞明白墨义做出隐居这一决定的真正原因，它弯下头反问林升，“林升，你能帮我搞清楚这件事吗?”
胖丁的话语向林升揭示了那个神神秘秘的隐者的过去。
“墨义在那时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但和那些无数立志于追求真理的人不同，他同时还对复合体抱有强烈的责任心，用他的话说，他想要改变或者说提高普通人也能使用备忘录助手的概念。为此，对于如何帮助那些未受启者，墨义做了提出了很多非常有建设性和创新性的理念。后来，他毫无悬念地被任命为了道德伦理委员会的议员，但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林升看得出来这个在墨义身边一直陪伴他的安慰机器人对墨义有着很深的感情，甚至林升能听出这个机器人话语中对墨义后来的巨大转变感到非常的不理解和异常的伤心。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胖丁从来没有删除过自己和墨义相处的每一个时刻的记忆，这也是它现在体积如此庞大的原因——而对于墨义来说，胖丁就是自己最为亲近的家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人。
而胖丁对于墨义是如此的了解，这让它完全不能接受墨义对待类人行为转变，尤其这种转变导致的结果让自己曾经的主人非常的痛苦——胖丁想要知道墨义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这是复合体在机器心理学研究发展中一个意外发现——很多时候，尤其是对于基于自主神经演化算法设计出来的机器人，往往并不排斥自己拥有一个主人，甚至它们会对此感到欣喜。
这也使父母这一个职业渐渐地淡出了复合体的历史，而且这种变化完全没有像过去的人类想象和分析中得出的不好的结果，它就如同正常的历史变迁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在复合体成立后的几十年里，关于自然生育和人工培育的争论一直是引起东农生产和起源生物两大机构在公共场合争吵和辩论的一个起点。
而在这个方面，复合体却又展现出了一种不同于以往一向理性姿态的情感——在当时，支持自然生育的人在舆论中占据了绝大多数，甚至道德伦理委员会的成员也有很多不赞同人工培育婴儿。
这一方面是因为哪怕是东农生产提出的自然生育，本质上也还是对于新生儿原本的受精卵进行过改造和甄别的，而另一方面，则完全是一种出于新人类对于母亲这一伟大的职业的敬仰和好奇。
在火星出生的新人类群体大多都是在战争时期被“生产”出来的，这在新人类和旧人类的黄金时代战争中，这种新人类逼不得已的行为甚至成为了旧人类用于宣扬己方正确理念的一种象征。
“那些邪恶的科技造物就是一群天生无父无母的孤儿！如果新人类在战争中获胜了！我们所有人的生育权都将被剥夺，我们的后代将会成为那个可怕的战争机器上的一个螺钉！从流水线上被生产出来，然后在耗尽利用价值后被销毁！”
这一类说法在当时的旧人类社会群体中相当流行，甚至在新人类的社会中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在新人类在黄金时代战争中获胜后的第二年，除了少数的幼儿培育室，绝大部分的培育室就被新人类自己关闭了，当然，这单纯只是因为新人类对母亲这一个职业的好奇。
天知道当那些新出生的新人类听到母亲这一职业时有多惊讶，而在地球文化的深入了解后，很多新人类都对那个贯穿历史始终，一直被赞扬的角色有着极大的好感。虽然那个时候的复合体还做不到让人类永生，但是毫无疑问这个新生的人类文明能给每一个人充分的时间去培养自己的后代。
教育、医疗、衣食住行，一切原本需要人类花费额外的劳动获取的事物都变回了它原本的价值，它们中许多事物对于生存在复合体中的人类都是免费的。
但这个职业最后还是被机器取代了。
而这一切的原因非常的简单，哪怕在无私的母亲也做不到奉献自己的全部——全部的时间、全部的精力、全部的情感甚至是全部的理解，而这对于起源生物、AI和道德伦理委员会一起合作推出的，哪怕只是一款安慰机器人来说都只是最基础的功能。
新人类可以完美的胜任母亲或者父亲这一个角色——每一个新人类都知识渊博而且善解人意，放在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很难说能有比他们做的更好的，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们同样有着自己的追求。
哪怕是最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也不可能24小时全年无休的陪伴孩子，更不可能付出自己全部的情感和理解。科研、探索，这些每一项都异常需要时间和精力，至于完全的理解，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科研上方向和理念的争执哪怕就算是复合体都不得不谨慎地处理——在这方面所有的新人类有着相同的固执，除非被彻底证明了自己是错误的，他们绝不会在这一点上让步。
起源生物在行动上的反击是如此的完美——仅仅只用了一百五十年，自然生育就近乎在复合体中绝迹，毕竟哪怕在宽容的、在大度的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还是有一种独有的占有欲，但是他们很显然不会因为自己这种卑劣的想法而去干涉自己孩子的行为和思想。
这让新生的新人类对于安慰机器人的喜爱在漫长的时间里往往胜过了自己的父母，这并不是新人类没有扮演好这一个角色，就像人蹬的自行车再怎么样也不能快过火箭，这是单纯的本质上的差距。
起源生物最终还是获胜了，那位圣者在当时好不得意：“就像离子推进器淘汰燃料推进一样，这是历史的必然趋势！”
“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
胖丁的话让林升不免感到震惊，情感往往被人类自喻为机器难以抵达和超越的事物，但对于复合体而言却很早就做到了。
“但我却无法理解这种突然的转变，所以我能拜托你弄清楚吗？我相信这和墨义坚持要将那些类人孩子带走有关。”
好嘛！林升咂咂嘴，又一个难缠的委托，为什么我会有一种自己是一个游戏里到处接任务的玩家的感觉？
“你就不能问一问墨义吗？”
“因为我在墨义劝说下去参加了人类资格测试而且通过了，”胖丁的声音有些郁闷，“在被认定成一个完整的人类后，我就不能再履行安慰机器人的本职，直接和墨义的备忘录助手链接了呢！”
胖丁打开自己的肚皮，在复杂的管线和电路板的中央，是一团大体积的银色物质构成的核心，林升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宝贵”的三相金属，而且他目测看来它的体积估计赶得上自己备忘录助手体积的一半了。
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林升觉得可能复合体非常缺少三相金属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像胖丁这样的机器和其他生命同样需要的三相金属太多了的缘故。之前他一直以为只有人类再获得人类资格后才会获得备忘录助手，原来那些本就是机器的“人类”也需要吗？
想起那个引力艺术馆的AI自称同样获得了人类资格，林升觉得那个家伙需要的三相金属可能是一个海量的质量。
好在林升也不是没有收获——他终于搞清楚了父母这一个职业消失的具体原因了，克莱尔、云中紫都是没有父母的，甚至哪怕是杨磊也同样如此，虽然杨磊将杨云称为母亲，但实际上杨磊和杨云同样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杨云用自己的信誉值作为担保向复合体“领养”了一个孩子罢了。
而在之前林升并不好直接问这样一个问题——他总不能凑上去直接去问他的朋友们为什么没有父母吧！而这次胖丁的回答总算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这使林升心里升起一种原来如此的、答案竟然是这样的满足感。
所以他一口答应了胖丁的请求——哪怕不提面前这个可爱的机器人给自己的帮助，谁又能忍心拒绝一只可爱的胖丁呢？
当墨义再次出现在大厅中央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里充满了一种无奈和疼爱：“胖丁，原谅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为什么，这是我的责任。”
胖丁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紧接着就跳到空中以一种坚定的语气冲着墨义高喊。
“我是不会放弃的！”
显然这并不是胖丁第一次做出这样的试探，显然自己刚刚和胖丁的对话墨义也都看在眼里，林升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胖丁在试探墨义答案中的一环罢了。
“好吧，”林升耸耸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复合体中没有蠢人不是吗？”
虽然在某种意义上被胖丁摆了一道，但林升决定还是装作自己没看懂刚刚一人一机器对话的玄妙——林升同样很好奇墨义这样做的原因。
“你就忍心让胖丁一直这样伤心吗？！”
老实说，胖丁伤不伤心林升不清楚，但林升自己却很是伤心了，因为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胖丁猛地抬起头来，然后——直直地盯着墨义幻化出来的投影。
这不免让林升承认自己有些嫉妒墨义了，他也好像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胖丁啊！当然换成皮卡丘也行。
墨义没有回答胖丁和林升的疑问：“让我们来谈谈你接下来的劝导那些类人的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