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是陛下命奴才给您带来的貂裘,说您素日贪凉,如今又马上就要入冬,就给您早早的备下了。”
一位已年近五十的太监说道。
他说话稳重,但言语中又透着关心,像是与面前端坐在案几旁边的公子十分相熟一般。
那人穿着白色里衣,外套浅绿色衣袍,头上束一白金发冠,剩余秀发披散在背,直至腰间。
“有劳公公,只是陛下近日政务繁忙,我不便前去叨扰。还请公公替我谢恩,等陛下得空了,我再去乾恩殿。”
“公子说哪里的话,陛下与公子情谊深厚,自是不必如此。”
“礼不可废,还请公公转告。”公子微微俯身,谦卑有礼。
王衍看公子一副既不与人亲厚又不与人疏离的模样,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哎,这么多年了,总是这副模样。
关键自己还跟观戏似的,从开始看到了现在。
“那奴才便先告退了。”
说罢就将托盘里的貂裘放在了公子身旁的案几上,行礼转身。
公子站了起来,微微俯身,目送,直至王衍出门。
乾恩殿
一位身穿金色龙袍的男子正在桌前批阅奏折,身份不言而喻。
王衍轻声慢步行至苏誉身旁复命,苏誉并未抬头,继续朱批。
“他屋里还算暖和吗?他素日贪凉,你让内务府的人都警醒着点,别委屈了他。”
苏誉并未询问公子是否收下,因为他知道,自从将那位公子带回他府中两年之后,他送的东西那位公子从未拒绝过。
王衍觉得苏誉有种“自作多情”的感觉。
只要有他在,内务府何曾委屈过公子。但是又不能明说,怕这位陛下又扣他的俸禄。
还未等他回话,苏誉便已抬头,看见他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你是对朕心有不满吗?”
“没有没有没有,陛下哪里的话,奴才可不敢。”
“这就是了,是不敢,而不是没有。这样吧,言生素来节俭,又从来不会主动和朕要什么,就罚你一个月俸,给言生添零花钱吧。”
王衍心中暗自叫苦,罢了罢了,反正言公子知晓后也会还给自己。
双栖阁
原先的双栖阁并不叫此名,叫雨栖阁。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名字。
苏誉刚登基时,让言生自己选的院落。
起初他并不乐意,因为此地离他所居的乾恩殿太远。
但是言生喜静,又是他自己挑选的,更何况当初让言生自己挑选是自己的意思,不好强人所难,让言生难过。
再后来他觉得“雨栖”两个字不好,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可是言生不觉得,他喜欢夏日雨后的清凉,喜欢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时,倚靠在躺椅上小憩,躺椅旁边放着清茶一盏。
苏誉一直都想让他住的离自己近一些,但又不忍,便在这阁名上面下功夫,非要改成“双栖”二字。
一处理完奏折,便跑他这来磨上好一阵,言生拗不过,只好答应。
“哥哥,哥哥。”一个脏兮兮的小团子跑到了言生的怀里。
小孩胖乎乎的。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头,五六岁模样,眼睛像杏核一样,大大的。
言生看着他脏兮兮的模样,皱了皱眉,伸手抹去小团子额头上的泥污。
“殿下又去哪里鬼混了?不会又去玩泥巴了吧?”
团子抬了抬头,小小的脑瓜开始蹭来蹭去,指了指门外。
“哥哥,我只是在外面和孟家哥哥摘花来着,结果就摔在小泥坑里了。”小团子说完还不好意思的把头埋进言生的怀里。
“外面刚下过雨,地上潮湿的很,你自己疯还不够,还要拉着孟家的小公子,真真是混世魔王。”
言生赶紧唤来贴身侍卫南桑,让他拿毛巾和换洗衣物来。
“哥哥不光不关心我,还说我是混世魔王。孟玄好得很,他都没摔着,孟大人还把他接回家吃饭。哥哥却只知道训我。”
团子一边被言生用毛巾擦脸,一边小脸皱巴巴的控诉。
“人家孟小公子和你年纪相仿,在学堂里夫子也对他多有赞扬。你呢,不是睡觉就是逃课,你只要有他十分之一的乖觉就好了。”
小团子听完之后眼眶泛红,哥哥不喜欢自己了,用它胖乎乎的小手阻止了言生正在给他擦脸的动作。
言生知道小团子这是吃醋了,可是看到小团子这副可怜模样,明知道他是装出来的,可是又心有不忍。
“南桑,带殿下去洗澡换衣裳。好了,你不是想吃糖醋鱼吗?一会儿就让厨房做,哥哥给你挑鱼刺好不好?”
小团子一听,瞬间不哭了。毕竟在美食面前,什么委屈都会烟消云散。
晚上,言生身穿银白色寝衣倚靠在床边看书,他每天都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
或者说,他贪睡。
“这几日还好吗?”苏誉轻声走了进来,在床边坐下。
言生一惊,快速起身行礼。
苏誉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拿过言生方才看的书一瞧。
“《左传》,你一向温和,今日怎么看起了这本书?”
“我闲来无事,在书架上随意拿的。”
“江南水患,几日不眠不休,如今可算是忙完了。”苏誉和衣而卧,眉宇间尽显疲惫。
言生脱鞋上床,将苏誉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为他按揉两鬓。
往日里苏誉劳累过后,不论夜色多晚,总会到他这来,只有这能让他舒心。
“陛下连日操劳,夜色深重,日后还是直接在陛下自己寝殿就寝的好。”
“朕在你这里,安心。”
苏誉哪里不知,定是宫里面又生出了流言蜚语。
不过也是,这流言又何曾断过。
言生不再说话,只默默的给苏誉按揉。
他一向如此。什么人,什么事,都表现得云淡风轻。亦如方才,他并不坚持。
“络儿呢,这几日我不在,小团子没少烦你吧。”
扑在言生怀里的孩子名叫苏络,是苏誉的孟淑妃所出。
只可惜不幸在苏络两岁的时候去世了。
据说是因为生苏络,伤了元气,后来又着了风寒,一直拖拖拉拉不见好,多种病状并在了一起,身子消受不住,才不幸故去的。
再之后苏络就由言生抚养了。
“殿下这几日很乖,陛下可以放心。”
苏誉冷哼一声,“很乖,我怎么听说他不仅不好好听夫子讲课,还联合其他小公子一块捉弄夫子呢。”
苏誉虽是说着,却并未睁眼。
言生未接言语。
苏誉到底是络儿的生父,他有的时候不忍看到络儿在书案旁苦恼的认字和练字。
五岁的孩童,正是好动的年纪,能背下三字经之类的启蒙之物就已经很好了。
但他忘了,苏誉要一个继承人,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储君。
可是这两年络儿养在他的膝下,早已养出了感情,他又哪里舍得。
苏誉睁开了双眼,坐了起来,抚了抚言生耳边的碎发。轻声说道:
“我知你心疼,可是他是唯一的皇子,这江山总要有人继承,不能拱手让与他人。”
“他是皇子,享受着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自然要承担起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嗯。”言生轻轻回应了一声。
“时辰不早了,睡吧。”
苏誉言生同榻而眠。
第二日清晨
“哥哥,哥哥……”
苏络跑着进入寝殿,奶里奶气的不断呼喊言生。
头发乱糟糟的,身上鹅黄色的寝衣还未换下,甚至连鞋都未穿。
不过言生早已习惯。要不是苏络早已过了吃奶的年纪,整日守着他睡实在不像话,只怕言生也是舍不得的。
言生将他抱了起来,拿过床边的湿帕子给他擦因未穿鞋而踩的黑黑的脚底。
“莽莽撞撞的,我又不会平白无故的消失,鞋都未穿就乱跑,也不怕扎着,到时候又要哭鼻子。”言生轻斥道。
苏络本要反驳,但在抬头时看到了苏誉正依靠在床的里侧,吓了他一跳,畏畏缩缩的不敢说话。
苏誉暗中叹气,到底是他的孩子,他又何曾想如此呢。
言生看到这副场面,不禁垂眸。
“陛下恕罪,是我平日有失管教,对殿下的行迹放任了些。只是殿下刚刚起身,还未用膳,请允我先带殿下去偏殿用膳,不知陛下可要一同前去。”
“朕还有些事,要回乾恩殿处理,你们先吃,不必等朕。”
苏誉也想和苏络一同进食,只是他对苏络说不出来什么哄孩子的话,反倒白白的让孩子不开心。
罢了,往日也是如此。
言生抱着苏络微微俯身,随后转身前往偏殿。
小孩子总是爱闹的,但也很喜欢与人玩耍。
言生一点点的将鱼刺挑去,用勺子放入苏络口中。
小苏络每吃一口都要闹腾一下,搞得言生总是一开始好言相劝,最后总要凶上几句苏络才肯消停。
吃完饭后言生送他上学堂,这两年一直都是这样。
他第一年抚养苏络的时候,苏络才只有两岁。
第一年时,看着那小小的一团,两岁的苏络在刚刚接触他的时候经常哭闹。
他旧时常拿着拨浪鼓来逗他笑,后来小团子渐渐地不仅不哭闹了,还总是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吵着要他抱,。
第二年时,他开始将小团子抱在怀里教他认字。
虽然小团子总是认不了一个字就要言生带他出去逛,言生也不知道小团子能不能听懂,就和他说“认一个字,就一个字好不好,一会我们再去。”
然后小团子就开始哭。
小团子那时也才三岁,说话还不是很清,只知道哭。
除非言生带他出去逛,否则是怎么哄都哄不好的。
第三年时,就开始送小团子去上学堂了。
只可惜小团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困了就睡觉,饿了就喊身边的宫女姐姐或是内侍哥哥给他做饭吃。
常常被夫子一状告到陛下那去。
苏誉知道孩子还太小,便将团子压在自己身边,写够了夫子留的十个大字才肯让他出去玩。
可是四岁的小孩哪里坐得住,你越是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只会和你对着干。
气的苏誉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言生不忍看小团子如此,便向苏誉请旨,日后的课业他来盯着团子完成。
苏誉知道言生心疼,又看团子年纪如此小,便也放任了。
今年,已是第四年了。
今年的苏誉对待小团子也不如去年宽松了。
言生回到双栖阁,命人在小厨房做了一些爽口的小菜。
他走进屋去,果然苏誉仍依靠在榻上。
他上前行礼,将手中的食盒放下,拿出其中的小菜和米饭,摆放在榻上的案几上。
“陛下,用些膳吧。”
苏誉将他拉入自己怀里,感受他手上的凉意。
如今已是晚秋,早上和晚上更是凉意更甚,看他连件披风都未穿戴,起了些怒意。
“连件衣裳都不给自己添上,才好的风寒就又忘了?”
言生有些窘迫,他已二十六岁了,却还被孩童一般训斥。
想着便在苏誉的怀里向里靠了靠,弱弱的说:“我知道的,陛下不必忧心。”
苏誉无奈,“那你这几日便不要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小憩了,省的又着了风寒,反反复复半个月不见好。”
“我会记得的,陛下不是政务繁忙吗?还是回乾恩殿吧。”
说着便从苏誉的怀里挣脱出来,拿出朝服来作势要为他更衣。
“方才还要朕用膳,这会便要赶朕走,怎么?这般听不得朕唠叨。”
言生看他一副赖在这里不走的架势,只好将朝服放下,脱鞋后半跪在榻上为他布菜。
一人布菜,一人用膳,时不时地投喂一口,好似寻常夫妻。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不再拥有少年人的朝气。
苏誉二十岁登基,如今已二十八岁。
言生自从十三岁那年被苏誉捡回来后,在东宫生活了五年;在苏誉成为皇帝后,又在皇宫生活了八年,如今已二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