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离江水面,卷起细碎的浪花,拍打在南北剑峰的断崖上。
那声音千年不变,却在空荡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深秋的暮色中,圣山轮廓如同被岁月磨钝的剑,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天谕殿的青铜门半开着,门槛上积着层薄灰。
昔日的圣山,人声鼎沸,天谕殿前弟子往来如织,论道、比剑、传功,热闹非凡。
可如今,殿内只有零星几人伏案处理要务,偌大的殿堂空荡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三两个青衣弟子捧着卷轴匆匆穿过大殿,脚步声在高耸的穹顶下撞出空洞的回音。
曾经这里每日有百人同时处理各州呈报,案几从殿内一直排到丹墀,研墨声、争论声、玉简碰撞声终日不绝。
可如今最里侧那张鎏金长案上,孤零零的青铜灯台照亮不足丈许之地。
灯油将尽时,竟无人记得添换。
殿前,打斗的痕迹依旧在。
有个少年,在这里用殿主峰主串了串糖葫芦。
第二次离去,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
曾经天下修行者心中的圣地,云雾缭绕间,剑光纵横,道音回荡。
如今,不知不觉间已褪去了往日的荣光,只剩下萧瑟的风,吹过空荡的山门。
深秋的寒意渗入山石,草木凋零,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阶上,无人清扫。
圣山依旧雄伟,可那雄伟之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
竹园一事,相柳大劫,两场劫难过后,圣山似乎不是圣山了。
相柳肆虐之时,半数弟子殒命。
而剩下的,又因落北原的战事尽数离去,如今山中仅余不到百人。
而这百人中,又有许多下山处理琐事,真正留在山上的,不过寥寥数十。
止戈台的石缝隙里钻出几丛野草。
台边兵器架上,七柄形制各异的木剑仍按北斗方位排列,只是缠在剑穗上的金线早已褪色。
有风经过时,最末位的摇光剑会轻轻晃动,像在等待永远不会再来的比试。
台下石阶留着道寸长的裂痕,是钟万爻一剑横扫而过时留下的。
如今裂缝里栖着窝蚂蚁,正搬运半片枯叶回巢。
主序阁的露台悬在不远的山峰上。
暮色渐浓时,主序阁的灯火移到了临江的窗前。
也不知哪个弟子点上了火,灯光透过素纱窗纸,在崖壁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偶尔有夜栖的水鸟掠过光晕,翅尖带起的风便让那影子摇晃起来,像极了往年冬至夜千盏明灯同时升空的盛景。
只是现在再不会有弟子在灯上题写祈愿,也不会有风采斐然的才俊站在台上,为漫天灯火抚琴一曲《河清海晏》。
更没有剑十一捣乱,剑意纵横间将明灯扫落大半,然后被白笙箫追着惨叫传遍圣山。
离江水在断崖下拧出漩涡。
北岸剑峰峭壁上的阁楼窗口,忽明忽暗闪着灯火。
书架上的《山河志》翻到“中州”篇便没了下文,砚台里的墨迹干涸成龟裂的地图。
案头镇纸下压着张名单,前半页人名都被朱砂划去,后半页稀稀拉拉剩下十几个墨字。
窗台上摆着的罗汉松盆栽倒是青翠,只是新抽的枝条长得有些乱了。
山道上偶尔有身影掠过。
穿褐色短打的弟子抱着药篓往南疾行,腰间玉佩磕在竹篓上发出脆响。
戴斗笠的长老慢吞吞数着台阶,手中算珠拨着拨着总要卡住。
每卡一次,神色便会深上几分。
几个只有十几岁样子的少年坐亭里擦拭长剑,剑穗上缀着的明珠蒙了层雾。
这几人,也不知是不是当初跟着一起回圣山的那些。
按照以往,也都到了参加试比高的年纪。
只不过试比高已经停了…
不过就算有,估计也心思参加。
山上的人彼此照面时仍会颔首致意,却再不会像从前那样,隔着半座山就高声讨论万剑诀第几式的变招。
剑锋之下楼阁中。
书架上的典籍依旧整齐排列,各种收藏也码放的极为整齐。
可阁主木叶已无心思打理,任由尘埃覆上那些曾经珍视的收藏。
阁外的露台上,摆着一张棋盘,黑白子交错。
是一局未下完的棋。
这并不稀奇,因为在这里对弈的那对师徒,常常如此。
棋至中盘,便因种种缘由搁置,而后续不续上便看心情。
棋盘边缘落着几粒松针,黑子白子胶着在中盘。
一枚黑子斜斜压在星位上,仿佛下棋人突然被什么打断了思绪。
露台栏杆上刻着的\"观涛\"二字已有些模糊,此刻真正观涛的只有栏杆旁那件灰扑扑的鹤氅。
江风掀起衣角时,露出内衬上暗绣的松鹤纹。
这是圣山山主的礼装,只不过已经很久没人穿过了。
秋风掠过,卷起几片落叶,轻轻擦过棋盘边缘,又飘向断崖下的离江。
江水滔滔,日夜不息,仿佛不知疲倦,亦不知人间兴衰。
木叶静坐于棋盘前,目光沉沉地望着江面。
身形依旧挺拔,可那宽厚的肩膀却莫名显得瘦削了几分。
面容仍带着往日的中正,可眉宇间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眼神很深,像是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有悲伤,有不甘,亦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望着江水,可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江流,望向更远的地方。
那里或许有圣山昔日的盛景,又或许,什么都没有。
再往北去,便是近晚峰。
近晚峰的黄昏总是来得早一些。
夕阳斜照,将竹屋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投在光秃秃的山顶上。
秋风掠过,竹叶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
飘进灶房的窗棂,又被热气腾腾的炉火烘得微微卷曲。
这里是圣山人数最少的地方,少到只有一个人。
所以对于近晚峰来说,似乎没什么变化。
光秃秃的山顶上,一间竹屋孤零零地立着,简陋却干净。
屋子是易年和莫道晚一起搭的。
可没搭多久,易年便离开了。
如今,只剩下莫道晚一人。
东边的灶房也已经建好,看那模样,显然已用了些时日。
莫道晚的厨艺不错,等七夏的时候,易年一顿不落。
就算在青山时,也曾厚着脸皮让莫道晚出了力气。
此时莫道晚站在灶台前,手持菜刀,刀锋在案板上落下极轻的声响。
他的动作很稳,切菜时,刀刃与砧板接触的节奏如某种古老的韵律,不紧不慢,却分毫不差。
油星在铁锅里爆开的噼啪声,砧板上规律的切剁声。
陶罐里咕嘟的炖煮声,这些活生生的响动反而让山峦更显寂静。
竹檐下挂着的风铃许久不响,自从穿铃而过的红绳被雨水泡烂后,就再没人重新系过。
晾在廊下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袖口处针脚细密的补丁也不知是何时缝的。
莫道晚早已不需要一日三餐,甚至不需要进食。
可却依旧习惯做饭,或许是因为灶火燃起时,这间空荡的竹屋会短暂地热闹起来。
锅里的油微微冒烟,手腕一翻,切好的菜滑入锅中,“滋啦”一声,白雾腾起,裹挟着香气弥漫开来。
执铲翻炒,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过猛,也不会不足。
菜在锅中翻腾,色泽渐渐鲜亮,盛出热着,转身走向外面的竹椅。
竹椅很旧,扶手处被磨得光滑,显然常有人坐。
莫道晚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书。
《太玄经》
书很新,纸页洁白,墨迹清晰,像是从未被翻过。
以前的习惯还留着,也不知道真武之上还能不能更进一步。
翻开书页,目光落在字句上,神情平静。
灶上的菜仍在锅中焖煮,咕嘟咕嘟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顶格外清晰。
秋风从窗缝钻入,吹动书页的一角。
抬手轻轻按住,指尖在纸面上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
近晚峰很静,静得能听见远处离江的流水声。
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天色暗了下来,灶火的光映在竹墙上,摇曳不定。
莫道晚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炉火的微光,继续读着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经文。
锅里的菜熟了,香气浓郁,可却仍坐着未动。
直到汤汁收得差不多了,才合上书卷,起身走向灶台。
揭开锅盖的瞬间,热气扑面,模糊了他的面容。
盛菜入盘,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四荤四素在竹桌上冒着热气,青瓷酒壶嘴儿飘出缕杏花酿的甜香。
两根竹筷并排搁在荷叶边碟上,其中一根筷尾刻着道浅痕,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抬眼间,最后一片枫叶从枝头脱落,擦着竹帘边缘滑进黑暗里。
不远处离江的涛声忽然变大,仿佛要替这座空山记住所有被遗忘的故事。
近晚峰上,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秋夜渐深,星辰寂寥。
可四荤四素一一摆上桌。
显然,这不是一个人吃的份量。
就在这时,三岔路口传来了脚步声。
先前在断崖下发呆的木叶走了过来。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没有惊讶,也没有寒暄。
看了眼桌上的丰盛,木叶笑了笑。
“师弟知道我要来?”
莫道晚也笑了笑,道:
“师兄有口福,今日恰好想多做几道菜。”
木叶没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二人对坐,斟酒,举杯。
酒入喉,微苦,回甘。
秋风呜咽,吹过空荡的山峦。
偶尔有一两个弟子从远处经过,步履匆匆,神色沉静,再不复当年的神采飞扬。
圣山依旧在。
只是,再无人声鼎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