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州上下看来,慕天机慕保保父子一统鲜卑诸族是迟早的事,且不会太晚,按照雍州的估计至少是明年春后。
想不到来得这么快!蒙渠一倒,几乎可以肯定接下来柔山和擎苍部都会落入慕氏父子手中,吐谷浑统一草原指日可待。
一个没有分裂、强大而统一的鲜卑是多么可怕!一俟慕氏父子清理统合玩内部,必定刀锋铁蹄南向。
会是什么时候?
马上要入冬了,明年春暖花开之时?
兰十一郎神色如常,语气平静道:“比预估的时间提早了半年,我们也该提早做准备了。”在场之人都知道她的提早准备是指什么。
太史屠突然笑了,喟然到:“终究让凤东篱说对了,只是慕家父子真会挑时机。老夫对昊阳的所谓南征之战向来不抱什么希望,现在看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凤东篱曾就吐谷浑局势“告诫”过雍州,西北强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刻完成统一,也会在任何时候跃马南下。
杨霸渊不说话。
兰十一郎接道:“陶弘老道说今冬草原还会有数十年难遇的大雪,玄武子不可能‘看’不到,东篱先生的看法已经应验了一半,另一半呢?”
鸾惊涛沉声道:“鲜卑三部合而为一,实力大增,且再无后顾之忧,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应付起来会大为吃力。马上草原就会迎来第一场雪,他们比我们更不畏风雪,会否在那个时候对雍州用兵?”
杨霸渊脸上丝毫不露内心想法,轻声道:“该来的终究要来,趁还有些时日,让独孤把凉州安排好,回一趟雍州。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昊阳来说,真不是什么好消息。”接着笑道:“怕是安逸久了,快十年没有大仗打了,来得不是时候或许正好是时候。”
宋缺来到杨朝宗房内,换了一身藏色劲服,背后露出一截刀柄,整个人显得更加英气勃发,锐如刀锋。
杨朝宗刚刚打坐完毕,体内气机流转心随意到,收发自如,经过这些天的际遇和锤炼,他自觉在武道上颇有收获。
宋缺用神打量他,讶然道:“我很好奇,几个时辰而已,卫兄像是武功又有精进。”
杨朝宗暗惊宋缺的眼力,虽然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在涡水发生了什么,不仅没有淹死闷死,假死后反倒大有裨益,老神棍赠予他的纵横罡仿佛到了此刻才真正属于他。
“在涡水的时候,差点被荆素手弄死,不想因祸得福,体内气机混融一体。有时间宋兄帮我参详参详。宋兄这是要下船吗?”
宋缺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缘际遇,我不知道卫兄的习武经历,很难帮得上忙,有机会咱们切磋两招倒是没问题。我让覆涛照原来计划继续前行,我到岸上探探风声,卫兄有兴趣吗?”
杨朝宗一听大喜,“求之不得!”接着脸带赧然道:“有件事还请宋兄见谅,不是刻意瞒你,我现在不姓卫,姓杨,杨朝宗。”
宋缺脸上笑容转淡,“杨?杨霸渊的杨?”
杨朝宗苦笑道:“是的,唉,一言难尽,上趟见到楼当家的也没有明说,不过他好像知道。”
宋缺眼神变得锐利,“你和杨霸渊什么关系?”
“那是我失散了快二十年的亲爹。”
宋缺盯住他,又突然笑道:“不应该你是他失散二十年了的儿子吗?”
“是这么个意思。”
“宁晷南征,雍州两万步骑就在谯城,卫……杨兄很不合适的现身此地,这算怎么回事?”
杨朝宗道:“宋兄要听实话?”
“当然!否则何须浪费时间?”
杨朝宗坦然道:“宁太两国交战跟我半毛……半文钱关系没有,我到江淮抱着武道修行的目的。荆素手要杀我,是因为昊阳有人想要我死。遇到大江盟楼当家的、谢玄霆和宋兄都是意外。老实说,谢玄霆请我向楼当家的传讯时,我确实有过犹豫,但仍是来了。两军战阵前没我什么事,可如果面对的是长河帮,小弟不介意活动活动筋骨。这样说,宋兄满意吗?”
宋缺点头道:“难得杨兄如此坦诚,若是阵前相遇,宋某会很为难。不过既然在长河帮一事上咱们暂时目标一致,宋某很乐意和你并肩作战。至于以后以何种立场身份再见,留到以后再说。”
两人离船登岸,沿着涡水靠着脚力往洨水方向掠去。
一路上宋缺和杨朝宗说起两岸地形和风物人情如数家珍,好像知道弓茅卷一行会在哪里藏身一般直往洨水濉水交汇处赶去。
眼前的宋缺很像当初入凉时的独孤相,一样的玉树临风、崖岸自高、儒雅自信,同样都是用刀的高手,分别在于在朝一个在野,一个是自己人,一个或许是敌人。
不过就算是敌人,他对宋缺也绝对是相爱相杀,想远了吧?杨朝宗自嘲般的笑了笑。
宋缺头也不回,随口道:“杨兄想到什么?”
杨朝宗如实道:“小弟在想,如果哪一天和宋兄不得不在阵前相见,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那想到了吗?”
杨朝宗苦笑道:“宋兄给我的感觉是既爱且恨,小弟恐下不去手会落荒而逃,真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么一天。”
宋缺失笑道:“既爱且恨?宋某要离你远一点了,我可不想和你这样纠缠不清。”
一口气赶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路,两人来到一座满是林木的小丘上。几里地外,两股河道如两条白练交织在一起,再向西、北方向分开,蜿蜒向前。
“那就是洨水、濉水,此处是两水交汇处,四海帮的船会由东而西潜过来。因为长河帮暂时还到不了这里,弓茅卷昼伏夜行要避开的自然是大江盟的耳目。”
杨朝宗顺着宋缺手指看去,洨、濉两水看上去要比涡水浍水河道稍宽,水流也要更快更急,目力所见,在这样的河道没有办法藏匿大队船只,伏击更难。即便大江盟溃败,弓茅卷在此以逸待劳横加截杀,又能起得多大的战果?一旦遇险随时可以离船登岸,从陆地遁走。
杨朝宗脑中轰然一震,弓茅卷说到洨水,或许不是这一段水域,那也离此不远。说明长河帮伏击大江盟的地点离此不远,曹阔江自信就算不能尽歼大江盟,也能将他们赶到这一片。
他怎么能做到?答案显而易见,陈孝宽!
只有陈兵濉溪的陈孝宽能做到!
以楼熏风故意激怒曹阔江,刺激他走这一步来看,自然知道会把陈孝宽的南征中路军卷进来。这已经不是长河帮和大江盟江湖火并那么简单了,而是针对宁晷南征下的一盘大棋,也必定有太阴军方参与其中。
是庾庆之亦或是宋承欢?
宋缺眉眼扫来,似是看穿杨朝宗心中所想,淡然道:“杨兄想到什么?”
聪明人眼前说谎话毫无意义,杨朝宗也没想敷衍他,叹道:“楼当家的真是好大手笔!江州、彭城看似棋眼,谁知胜负手竟在这里。实不相瞒,雍州上下对宁晷此次南征并不看好,但肯定没人料想得到形势看上去一片大好的青徐,致败因由竟因荆素手被杀而引起。令尊远在彭城,庾庆之被围江州,却在两州留白的濉溪布局屠龙。”
宋缺对杨朝宗刮目相看,甚至心内刹那间闪过一丝杀意。
“杨兄看得很准,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把韩擒豹轰回青徐去,仍得看老天的脸色。”说完他仰首观天,缓缓道:“想必上苍仍旧眷顾我汉人正统吧,只可惜不能一鼓作气将北方戎狄逐出中原!”
杨朝宗再次苦笑道:“小弟不知该怎么归类?”
衣冠南渡后,北方王朝走马观花,但几乎清一色戎狄政权,历两百余年的不断胡化汉化,泾渭不那么分明。
尽管如此,天下人尽皆知,北方的宁晷萧家,上溯至元家、宇文家都非汉室,江东人北望故土,宁晷汉人未必不心思故国。
可驱除戎狄有心无力,更多的无心无力。
宋缺没有直接回答杨朝宗的问话,正色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宋某和杨兄朋友一场,话既要说明又不可说尽,毕竟处境、立场不同,但杨兄谨记,当事有可为时希望你能为天下尽一份心力。真到那时不管你我是敌是友,宋某绝无二话。”
杨朝宗心头一震,口中道:“宋兄未免太看得起我了。若真有那么一天,小弟定不会忘记宋兄今日之言,自当有所取舍。”
“生逢乱世,人命贱如草芥,个人之力轻如尘埃,然一俟时机到时,蚍蜉可撼树滴水成汪洋,宋某相信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杨兄切勿轻看了自己,更勿轻看了雍凉的数万铁骑。”
说到底宋缺看重的还是她姓杨,还是他身后的雍州铁骑,当然,如果他杨朝宗是扶不起的阿斗,他也不会有这一番说话。
不等杨朝宗说话,宋缺又接道:“杨兄这一趟南下原本想着青衫仗剑走江湖,顺便砥砺修行,宋某说的没错吧?”
事实上杨朝宗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总不能点头或拍着胸脯答应:你放心,那八万人马八万刀我紧紧攥着,指哪砍哪?哪知宋缺说话如耍刀,忽然话锋一转。
“没错。”
“或许这就是时也命也,江淮也是江湖,一不小心就扎进来了。宋某生于南方长于南方,自懂事起就立志于刀道,但既生于宋家,有些事不想不愿做,也必须要去做。可惜时也运也,有些事做不做结果并无二致。我纵有满肚子的道理想讲与天下人听,可能听愿意听的又有几人?江淮战事落幕后,南北该有几年的消停,复归原来的样子。杨兄在江湖浪荡一圈后,也终究要回到雍州,安心做你的大将军嫡子,恐怕一时再无心远游,光是鲜卑人就够你们打了。”
杨朝宗又是一震,宋缺这番话透露出几个信息,宋家偏居岭南,对临安影响力远远不够,以致他对临安感到失望。
其次,江淮战事或许不用等到入冬就能结束,宋缺对太阴守住江淮极有信心,此一战后宁晷短时间内将不会再有精力发动什么南征东伐。
再次,他对雍凉及吐谷浑情势并非全然不知,甚至也有他们自己的暗哨谍子系统,所以才断言鲜卑一统在即,继而南下,对雍州形成无法分身的巨大压力。
最后,以宋缺的性子今天这一席话该是不多见的有感而发。
“宋兄肺腑之言,小弟铭记在心。”这他娘的江湖场面啊!
宋缺果然笑道:“宋某感觉有些交浅言深了,确实有感而发,于我不多见。好哩,该说不该说也都说了,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眼前这一仗还要赢得漂漂亮亮。如果估计不错的话,弓茅卷的六艘船现在就停在洨水以东三五十里的某个角落,咱们把他找出来,给他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