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正刻。前衙回归一半司行卫,火灾后续事宜处置完毕。
寅时二刻,八龄带言福少主、文十一、闵瑞、垭兰、阿葛丽、排风六人回府。
两名隐卫则回衙向城主交差,并未发现几人异常与少城主的踪迹。
卯时三刻,排查至城南的司行卫传回消息,终于在骑射场内,找到了昏睡不醒的少城主!
天蒙蒙亮,骑射场正中,天禄狮兽罗奇从天而降。背上下来的,只有城主本人!
一夜未眠的场主,飞奔而来,还没开口便先跪了!
“小民恭迎城主大驾!”
从禹扫视一圈,完全感知不到阿旋的气息。
“人呢?”
“在的在的!小民这就带路!城主这边请!”
两人一路进入拳斗场,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扇大铁门前。
“城主大人,这里头住的是谁,您应该是知道的。那位性子不太好,小民先替它给您赔罪,您千万别与它一般见识!”
“嗯,劳你开门即可,本座自己进去。”
“是!”
铁门大开,城主望着幽黑的院子,不知为何,一时竟无从迈腿!
“唔……”罗奇上前,拱了拱主人的胳膊,似乎在问为何还不进去。
从禹按按它的脑袋,笑容略显苦涩,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正对面的屋子没有门户,更没有光。他就停在台阶前,静静望着仿佛能吞人一般的“黑窟窿”。
里头传出的气息之复杂,有从旋的,有夫诸的,更有让他不想面对的。
“从禹为接继任而来,搅扰了。”
屋内传来一阵窸窣声,随即,通体发亮的小夫诸出现于门前。那双鹿眼清澈透亮,看向城主的目光,却带着明明白白的审视。
“老马真是此生有幸,居然还能见到一位正正经经的第五城主!哼,跟着阿盐进来吧!”
院子的主人发下话,从禹才规规矩矩地登上堂,进入室。
屋子四周成片漆黑,可见之处仅有阿盐身边两三步的范围。
至少走过两大间厅室的距离,他终于在一堆草垛上,看见了紧缩着的从旋!
“终于找到你了!为什么不回府去?”
从禹伸手想要拉她,可人却往后一缩,将头深深埋入臂弯之中。
“阿晨……不在了,对吗?”
“对!他再也不用应对那些焦头烂额的琐事,再也不用起早摸黑打点府中的繁缛,更不用日日被你垂涎着美色!他承大运去了,你该为他高兴!”
“火灾原因,查清了吗?”
“天亮后,我会再登城楼,向城民们慰问安抚。原因,不过是工匠添加火油时,发生的疏漏。
那人已经招供,确实在过程中撒了一些出来,溅到了鳌灯纸上。管事检查时,只因灯体色彩过于鲜亮,且油渍已干,便没查看出来。”
“我……看到你跳进火里了。”
从禹无声微笑,拉开衣摆坐上草垛,又抬手轻抚她的长发。
“昨夜,只是一个意外。我的魂力能激发寒霜之气,当时用来灭火正正好。你完全不必自责,因为那不算临阵脱逃。我们只是术有专攻,习惯了不当拖累。”
“该懂的,我都懂!你其实不用费心哄我,我又不是娇花!下一次,若再遇到险境,我一定是冲在前头的那个!”
说着说着,从旋抬头,十分坚定地与他对视。
“呵,你有这个觉悟就好。对了,府中从昨夜到现在,还人人都手忙脚乱的。沧海忙着前衙,根本顾不到后面。
我有心,将府邸权权交给你来打点。白日里,你去学塾,就由闵瑞管家。让你们早日熟悉府务,百利而无一害。
这样一来,等你学业有成,再接管前衙就会十分轻松!所以,现在跟我回家好吗?”
“不好!要走你走,我还不想走!”从旋收回目光,表情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窘迫。
“为什么不走?你总该给我一个理由。”
“哼!全城人都知道你有了个‘城主夫人’!而你还对我……那样!”
从禹这才明白,她扭扭捏捏的姿态,竟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
“呵呵!巡游车上,是谁自诩大爱广博的?不就是被我亲了一下,还不能当做孝敬临了老人了?”
“第五从禹!你居然是这样的‘老咸鱼’!”从旋顿感自己遭受到调戏,起身挥拳就朝他砸去!
“咚”的一声闷响,从禹竟生生受下了一拳!
“嘶……下手真狠!”
“叫你为老不尊!当初,发现你想当我爹的时候,就该狠狠把你打醒才对!”
从禹扶额,脑仁一阵生疼,颇感无力地嫌弃起来。
“以你这情智,动不动就拿打架说事。这般野蛮,谁会信你大爱广博?还是乖乖随我回府,好好当家管事吧!”
“野蛮?你在这侮辱谁呢!虎贲师傅,你都听见了吧?城主大人就是这样对我的!”
从旋突然玩出一招祸水东引,从禹后悔莫及!下意识转身,直接就对上了一张漆黑硕大的马脸!
外面的天色渐亮,屋里的视线也愈发清晰。就是因为看得见,才更吓人!这张马脸,曾经折磨过从禹不少往事!
“听见了!有事用打架解决,这叫率真可爱!如何就招惹了你这没屁用的小城主?”
虎贲见他呆看自己的面色,阵阵煞白,自然知道勾起了对方什么样的回忆。不过,小徒儿的主人,自己是必须护下的!
“我……没有不好的意思。只是不想阿旋因我难受。”从禹垂下目光,显得有些可怜。
“行了,嵩崖这般开化,我难道还能被你逼着如何不成!你既然亲自来了,我便给你面子回去。”
从旋同样发现了从禹的异样,虎贲是前任城主的坐骑,而前任城主却是现任城主的噩梦。总也是自己人美心善,威慑已立,就不与他计较了!
果然,从禹听见阿旋愿意跟他回府,心里的沉重当即散了个精光!
“小禹儿,人,这次可以给你带走。但要再有下次,我小鹿徒儿又扛着狼狈不堪的主人过来投奔,老马就去放把火,烧了你的城主府!”
“山牙,我对阿旋认真的。虽然无法求她一个日久天长,但点滴雨露总能期盼!”
一马一人当面对立,从禹宽阔的肩膀,此时看来却单薄的很。
从旋字字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面色不由烧得通红!
“滚滚滚,管你东拉西扯,总之不能欺负老马认定的人!”
“我疼她护她都来不及,以后自然更不会欺负她!”从禹笑着转身,强势地拉起从旋就向屋外走去!
“嗷呜……嗯……(主人,我怎么办!)”阿盐快步跟上,小嘴一口叼住破碎的红裙下摆。
“阿盐,你晚间再回来吧,小心些,别受伤了。虎贲师傅,多谢收留!”从旋边被往外拉着,边揉揉松开嘴的小鹿脑袋,还不忘向着屋内道别。
屋里静悄悄的,并不回话。
从禹带着人径直来到飞狮罗奇身旁,二话不说,抱起从旋就坐了上去。
罗奇自这院中起飞,风声呼啸,两人便直直冲入了云霄。
高空之中,景色绚丽,从旋却无心赏景。背后紧贴的胸膛,幽幽散发着熟悉的香味,说实话,她并不反感。可自己已经有了阿律,实在不能接受别人。
“有人告诉我,有些话,我不说,别人永远都不敢揣度。所以,你有话,也应该直说。”从禹闻着鼻间的发香,心底一片柔软。
“话说太直,不怕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我是个时日无多的人,要回旋的余地做什么?难道,你要因为拒绝我,而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放弃少城主之位?”
“我又不傻,凭什么放弃!”
“你不愿接受我,是因为言福律吧?”
主旨突然点明,从旋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
“你与他之间,有极为特殊的牵连。而这牵连,是我无法抹除与打压的。与其被你视作千防万防的敌人,还不如开诚布公,好好捋捋我们之间的关系。”
“你什么意思?为何突然这样?”
从禹苦笑,望着东方即将迎来的破晓,又在心底鼓足了勇气。
“阿晨走了,我却不知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未了的遗憾。想想自己即将到来的某一日某一瞬,也会这样悄然离去。
届时,还不一定能看你最后一眼。遗憾啊,既然还有时间填补,为何执着于逼你否认自己的心呢?
我能对你有情,你自然也能对别人有情。我不再干预你们相处,也不会逼你接受什么,但只有一个条件。”
这番话,说得深情厚谊,听得从旋怦然心动,“什么条件?”
从禹的双臂紧紧环住身前人的细腰,见她没有挣扎,又将额心靠在她的肩头。
“条件……不要疏远我。我们还能像往常一样相处。”
“往常?你管现在这样,也叫往常?”从旋极力忍耐,只是因为眼下无路可逃!
高空之中,她倒是想给身后人送去一拳!可要罗奇选择救主人,还是救少主。呵!太残忍了!
“你要不答应我的条件,问题也不大。毕竟,上一轮的结果,是我们早就定好了的。我这样单方面推翻,本也不太合适。”
“我答应!你别想用谁再威胁我!等有一日,不是你坐化而去,就是我翅膀硬了,目标篡位!”
贴在香软肩头的脑袋,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与某人学的这招,果然对她有效!
“记住你的承诺,回去也得保持好少城主的体面。罗奇,回府。”
微凉的气息,喷在脖颈之间。从旋勉强掰开腰上的手,耳根还是烫的厉害。她从没想过,第五从禹会突然顿悟,特意后退一步,给她留出喘息的空间!
只是,真的可以相信吗?
威武的天禄狮兽享有城主府任意通行的特权,待它俯冲落地,正好停在映心小潭的海棠林口。
从禹先行下来,伸手去扶从旋,却在她滑下狮背的一刻,将人打横抱起,迈向寝屋。
“我没受伤,可以自己走!放我下来!”从旋垂着他的胸口挣扎,却被他当做不乖的小猫,完全无视。
闵瑞听到动静出来,看见自家少主,当即就红了眼眶!
“少主!你受伤了吗?奴婢见过城主!云湖,快准备汤泉沐浴,再着人请钟离先生!”
眼看四个婢女齐齐围来,从旋也不挣扎了,人前的面子,总得给城主大人留下!
直到从禹将她好好安放在榻上,从旋才看清他的神情早已恢复一贯的清冷。仿佛云巅之上的柔情,只是梦幻泡影。
“多谢城主送我回来。梳洗以后,还要赶去学塾,恕不远送!”
“嗯。”
两人之间的对话,确实如同往常。可各自心里的感觉,却也变了味道。
从禹转身离去,此刻,不管从旋怎么想,至少在自己看来,他们之间就像藏起了关于彼此的一个小秘密。这种感觉,很是微妙,他很喜欢。
城主一走,四个侍女便七手八脚地伺候着脱衣穿衣。
从旋原本不想去汤泉沐浴,毕竟上学塾的时间快来不及了。可闵瑞的一句话,却让她宁可遭受师尊责罚,也非洗这个澡不可!
汤泉池中,闵瑞一边服侍少主洗浴,一边详细汇报着昨夜花魁献艺的结果。
纤雅娘子不负众望,带领浮水花阁在多家秦楼楚馆,数十花魁之中,顺利夺下花榜魁首!
均雅娘子虽然稍逊一筹,却也稳居第四,吸引了大批拥护者青睐!
“戴楼的百灯宴呢?”
“戴楼那边,只在回程路上听十一公子提过几句,说他与排风忙到亲自上堂端菜送酒。连言福少主都被叫去贵客雅间,代替楼主待客了大半宿呢!”
闵瑞迅速擦干白发上的水珠,拿起大巾扶着少主出浴。
“呵,让言福少主招待客人,真是不成体统。”从旋闭着眼睛微笑,可不能让人看出她的得意!
“嗯?少主,你两侧腰间怎么各有一道发青的指印?是火灾时被人所救留下的吗?”
闵瑞小心擦拭完,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想象不出是怎样的救人姿势,才能在自家强横的少主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我都来不及了,你还有闲情看这些!赶紧更衣!”
从旋强压鼓动的心跳,反正刚从汤池里出来,脸上再红,都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