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影的脚力何其之快,伏波并未全力催促,不过两日,便到了莽岭之下。
那莽岭位于商州的西北部,长宽皆有十多里,当中一座主峰,看起来甚为险峻。
莽岭的东边有一条由北往南的河流,依仗着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水流清澈,长年不枯,也孕育了莽岭一带树木苍盛,水草丰美。
伏波在那莽岭下的草地上奔行,偶尔见着一两个放牧之人。接连问了几人,皆说不知熊瞎子沟在何处,直到遇见一个打猎的大叔,方才指明了方位。
“十多年前,那熊瞎子沟内发生过一场大战,这么多年过去了,白骨遍地,你去这等地方做什么?”那大叔打量着伏波,问道。
“正是听说此处曾是战场,才要去看,只是好奇罢了。”伏波说道。
“年轻人,你非要去看,我不阻你,只是天黑前一定要撤出,切记。”那大叔说道。
“却是为何?”伏波不解的问道。
“听人讲,到了夜里,那熊瞎子沟内厮杀声、马鸣声、惨叫声不断,甚为吓人,若是在那沟中过夜,第二日非疯即傻,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大叔说道。
“多谢大叔提醒。”伏波心里虽说不太相信,口里仍是客客气气说道。言罢,策马往那大叔指明的方位,疾驰而去。
到了熊瞎子沟的入口处,伏波望去,只见两侧的树木比别处更显茂盛,心想莫非是人肉血水滋养之故?
于老师说过,一场大战下来,战场上血淹脚踝,尸横片野。
任你如何豪情万丈、英雄盖世,最终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不过是滋养了一番水土罢了。
伏波下了马,牵着追影,不紧不慢的步入那熊瞎子沟。
这沟长约两三里,宽约百来丈,一左一右各有一垄青山,沟内杂石凌乱。
走了不过二三十丈远,只见沟内满地的白骨,有人的,有马的,高的,矮的,大人的,小孩的,各不相同,唯有一点相同,皆是肢体残缺,无一完整。
伏波抬头望去,这白骨一直延续到熊瞎子沟的那一头,层层叠叠,交错纠缠,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具。
伏波又走了几十丈,还要往前时,那追影却死活不肯再走了,只见它盯着一具马骨,口里喷着热气,不停甩动着长长的鬃毛,或是在哀悼战亡的同类。
伏波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愤懑,他脑子里想着当年当日的惨烈,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悠悠白云,发出一声长长的清啸,惊得两侧青山中的飞鸟,争先恐后的往四处乱飞。
伏波呆了一会,想起今日乃是截杀朱孝坤后的第四日,严家兄弟约定了明日在此相会,便返身出了熊瞎子沟,骑上追影,走出十来里,遇见了一家牧民,当夜在那牧民家的帐篷里,勉强对付了一宿。
第二日,伏波吃过了牧民热情供应的羊肉羊奶,又策马到了熊瞎子沟的入口处。
等了半晌,只见几匹大马奔驰而来,张眼望去,走在前头的是严镇东、严成东两兄弟,一侧是在鳌头山上占山为王的贺守义,余下的五六人却不认识。
到了跟前,严镇东跳下马,抓住伏波的手,说道:“世侄来得竟然比我等还早!”
“我昨日便到了。”伏波笑着说道。
“此马当真不是凡品,脚力如此之快。”严成东拍着追影的身子说道。
严镇东转身对着身后的几个汉子,大声说道:“各位,此人便是于文龙军师的学生,名唤伏波。
五日前,是他一招击杀了朱孝坤那个狗贼,功力当真了得,我等再练一辈子,也望尘莫及。”
“上次在鳌头山分别后,我义女说你的功力已入化境,我还不信,原来当真如此,哈哈!”贺守义大笑着说道。
身后几人听了,无不欢欣鼓舞。
伏波正要谦虚,严镇东一把拉过他,说道:“世侄,我来为你引见。这些人皆是从薛家军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与我,与老于,皆是过命的交情。”
严镇东一一引见了,原是贩卖私盐的渠州柳敬贤,云州七星门的范云,陆州金刀寨的洪孟之,还有两个小门派的掌门。
“世伯,你与这几位前辈,如何汇集到了此处?”伏波不解的问道。
“那日,击杀了朱孝坤后,我与成东从雍州城东门走的,在门口交待了四海镖局雍州分号的人,飞鸽传书给这几位兄弟,约好在此地二十里外的小镇上会面,今日一道来这熊瞎子沟。”
严镇东说道。
“原是如此。”伏波说道。
几人在沟外找了一个平坦之处,拴好马匹,徒步往熊瞎子沟内走去。
众人先是沉默不语,不紧不慢的走着,继而不停的摇头叹气,又走了一段,终是有人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伏波抬头望去,原是贺守义。
只见他一边哭,一边擦眼泪,口里诉道:“可怜我数万薛家军兄弟,死后弃尸野外,任那野兽啃,野鸟啄,连个收尸的也没有,何其之惨啊!”
众人听了,无不纷纷落泪。
“好在诛杀了朱孝坤这个叛徒,总算可告慰诸位亡魂。”严成东说道。
“哼,一个朱孝坤哪里够,千个万个都少了。”贺守义抽了一口烟斗,恨恨的说道。
众人不再开口说话,接着往沟内深处走去。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到了一处一丈多高的怪石边上,严镇东招呼众人停下脚步。
“当日我从一侧的山脊上逃脱时,回头望了一眼,见薛龙虎大帅手持大刀,在这块怪石处与敌军厮杀。我等仔细找找,看看能否找到薛大帅的尸骨。”严镇东说道。
众人应了一声“好”,便往四处散去,低着头在白骨中细细寻找。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得有人叫道:“这可是薛大帅的圆环大刀?”
众人围了过去,望着一具无头白骨,贺守义说道:“这大刀是薛大帅的无疑,这身形看着也像。”
“错不了,就是薛大帅,各位看看胫骨处的裂痕,当年薛大帅正是此处受过伤!”洪孟之大声说道。
众人见这白骨头颅已失,心知定是被敌军砍了去请功,无不悲伤痛哭了一番,伏波哭得尤为伤心。
“各位,这把短刀可是薛夫人的?”又有人叫道。
众人又围了过去,只见与薛龙虎白骨相隔一丈之外,躺着一具身形中等的女子尸骨,在左胸肋骨的间隙中,插着一把六七寸长的短刀。
这么多年过去了,刀身依旧闪闪发亮,刀柄处包裹着黄铜,镶嵌着几棵珠石,看起来甚为精致。
“正是薛夫人的短刀,当年我曾把玩过,一眼便知。”范云说道。
“看着短刀插入的位置,怎地像是自杀?”柳敬贤问道。
伏波却扑通跪在地上,痛哭着说道:“于老师曾说过,薛夫人李凌微自杀殉夫,定然错不了。”
众人想着当日的凄惨之状,又为薛夫人的刚烈之举痛惜、钦佩,无不举手拭泪。
“既然已找到了薛大帅夫妇的尸骨,我等便在那怪石之下挖个墓穴,将二人掩埋了吧。”严镇东叹了口气,说道。
众人无不说好,一齐动手,不多时便挖了一个坑,将薛龙虎、李凌微的尸骨连同兵刃抬了进去。
严镇东见薛龙虎的头颅已失,找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圆石放在颈上,以做全尸之意。
伏波却留下李凌微胸口的那把短刀,说道:“我想要留个念想。”
众人听了,虽觉奇怪,却也并未多问,又动手将尸骨用泥土碎石等掩埋好。
“若是在这怪石之上,刻上薛大帅夫妇的名字,那便更好了,千百年之后,有后人路过此处,也知这地底下掩埋着一对豪杰夫妇的尸骨。”严镇东说道。
“只可惜我等未带铁凿,这刀剑怕是不好刻字。”有人摇头说道。
“我来试试。”伏波站了出来,说道。
众人正好奇他要如何刻字,只见伏波立于怪石之前,抽出菩提枝,运起真元,只见那菩提枝竟然崩得笔直,看起来比铁凿还硬。
伏波大吼一声,菩提枝往前一送,只听得“咔咔”声响,石屑纷纷落下,一转眼,一列“薛家军薛龙虎大帅、李凌微将军之墓”的大字,便刻在了那怪石之上。
众人见了,无不骇然,先前听严镇东讲伏波功力如何之高,还以为言过其实,此刻一见,方知所言并无半点虚假。
严成东捡了几根树枝点燃,当作香烛插在坟头,又取下背后的包囊,从中倒出朱孝坤的头颅,摆在坟前,以作祭品。众人见了,红着眼眶,一一磕头拜祭。
伏波身为晚辈,排在了最后,却哭得最为伤心。
他虽记不得生父、生母的模样,但想起他们在饥饿困苦之中,登高一呼,率领十万绝望的饥民,揭竿而起,震动天下,与朝廷大军周旋数年,最后虽然覆灭,但仍不失为一代英豪。
薛家军之后,朝廷吸取教训,对待百姓略有宽松,何处有旱涝蝗灾,也会赈灾救济,虽说当中墨吏横行,流入灾民手中的不足十一,却不可否认,百姓还是从薛家军举事一事中,有所受益。
不以成败论英雄,人生一世,做到薛龙虎这般,也算不枉此生了。伏波心想。
“伏兄弟,取下朱孝坤的人头,你出力最大,薛家军数万亡灵自会感激你。既已祭拜过了,这便离去吧。”贺守义见伏波痛哭已久,抽了一口烟斗,说道。
“我还想在此处坐坐,多陪我生父、生母一会。”伏波沉声说道。
“你称呼薛大帅什么?”贺守义以为听错了,睁大眼睛问道。
“你莫非是薛大帅的骨肉?我说我第一眼见到你,怎觉得有些面熟。”柳敬贤说道。
“你今年几岁?算起来,薛大帅之子与你年龄相仿。”洪孟之说道。
“薛大帅之子名为薛波,你叫伏波,莫非并非巧合?”严镇东说道。
众人一时围了过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伏波,焦急等着他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