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余了,青龙王便告别,回了九龙域。
此刻,宋凌朝四人正迈着轻盈的步子,跟在渡天圣君的身后,忽而,一偏玉辇停在前方,几名侍童撑着华盖碎步渐进,华盖前倾,将头顶的旭日掩了半去。
宋凌朝眉头微蹙,看着渡天圣君那单薄的身骨,心头升起浅浅怜意。
上了玉辇之后,宋凌朝终于忍不住说道:“圣君,可否让晚辈把把脉?”
渡天圣君怔然,挽起袖口,将手递了过去,口中笑言:“没想到你还擅长医术。”
宋凌朝颔首回道:“略懂一些皮毛罢了。”
这一把脉,宋凌朝顿感惊愕,那体内游走的神力分明磅礴有力,却在过肺腑经络时拥堵异常,气血津液皆有阻塞之感,气滞正虚,阴阳不合,所以才导致他的身体日渐消瘦。
宋凌朝即言:“圣君这种情况多久了?”
渡天圣君叹了口气:“有百余年了,请过不少太医,但都无济于事。”
宋凌朝再问:“因何至此?”
渡天圣君摇了摇头,道:“不知。”
这时,琴一插话问道:“可是中了毒?”
宋凌朝回道:“尚不明确。”忽而想到了什么,急忙问去:“圣君百年前可去过什么地方,或者经历什么蹊跷的事?”
渡天圣君思索片刻后道:“未曾发生过蹊跷之事,我一向不过问世事,只记得那时我儿受伤,我于他治疗后,便出现了不适。之后越发严重,太医说我是浊气阻滞,我便以为是境界瓶颈,闭关了百年,半月前才出关,所幸控制住了这股浊气,只要我不动用神力,便不会有事。”
宋凌朝蓦的收回手,满脸惊恐,半晌后颤颤巍巍的吐出几个字:“并非浊气。”
几人疑惑望去,只见宋凌朝面目狰狞,拳头紧握,气愤难掩,心中怒言:“是鸠毒!命说过,应煌与洪荒大帝皆死于这种鸠毒,初闻毫无察觉,一旦运功,便会浸入五脏六腑,悄无声息的化解神力。若非圣君强行闭关压制了鸠毒,恐怕今日难再见...
但是...到底是谁,圣子殿下?还是南海神君?圣子殿下是圣君的亲儿子,他没理由这么做,难道是南海神君,但他为何这么做,他与圣君到底有何仇怨?”
继而转念一想,“非要有仇吗?应煌与洪荒大帝又与他有何仇,他不照样谋害,难道他背后还有人指使?是信天神翁,佛陀,还是玉皇大帝?”
宋凌朝忽然感觉后脊发凉,这背后似乎藏着一个比想象中还大的阴谋,但不知为何,宋凌朝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敢公之于众,在他没有完全信任渡天圣君之前,他决心先自行暗中调查。
“凌朝,凌朝?”
渡天圣君的声音蹙然将宋凌朝拉回了神,“你不介意我叫你凌朝吧?”
宋凌朝连忙浅揖道:“您随意叫便是。”
渡天圣君嘴畔凝起笑意:“这个名字还是你娘亲取的呢,你娘亲叫凌疏,父亲叫朝生,她嫌麻烦,便各取一字...”
话音未落,宋凌朝猛地站起身,瞳孔缩成两点寒星,面如土色,身体微颤,一度难以置信。
渡天圣君急忙问去:“凌朝,你怎么了?”
一旁的琴一拂袖埋头,似有尴尬之色,心中直叹:“王辞弋啊王辞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随即从指缝中瞥去,瞧得宋凌朝满脸的惊恐,怔得半晌才开口回道:“我没事。”
说罢缓坐而下,心有余悸,想来这个名字他一直以为是问清师父给自己取的,却没想到是自己的娘亲,但奇怪的是,王辞弋为何要一直叫自己宋朝生呢,即便他知晓自己的身份,也不该如此才对。
这一刻,宋凌朝很想找王辞弋问个清楚,但又想到王辞弋的分身已死,真身在永忘之地,自己尚无法前往。
忽而转头看着云昭,心中萌生出一个想法,或许云昭知道些什么,毕竟二人在无墟海相处了二十年,但此事须再寻时机。
接着,渡天圣君惋惜道:“可惜了,他二人无法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不然肯定很开心。”
宋凌朝缓过心神,问去:“那他二老是因何而死?”
渡天圣君喟然长叹:“当年龙族瓦解后,龙宫被封印于十二品灭世黑莲之中,龙族旁系血脉全部迁移至九龙域,但各方神族对龙族深恶痛绝,不断进行打压,以罗睺为主的魔神族,为了将所有龙族一网打尽,又企图借九幽之手引发天谴,你父母为了阻止九幽,与之相战,最后双双陨落。”
宋凌朝当即问去:“可是玉皇大帝在背后推波助澜?”
渡天圣君身体一怔,双唇微颤,似有难言之隐,迟疑片刻后说道:“凌朝,这些事都过去了,你还是不要深究的好,有些事即便是我,也无法改变。”
宋凌朝神色一沉,心中掀起浅浅波澜,果然这一切如他所想,玉皇大帝就是这一切的缔造者,天子宝座,谁能不为之心动。
于是拱手回道:“圣君放心,晚辈绝非意气用事之人,只是不愿父母陵上蒙尘。”
渡天圣君眸中悲色逐渐散去,现出一丝暖意:“你知事明理,成熟稳重,我自然是感到欣慰,但我也并非是想让你放弃报仇,只是这背后牵连的太多,待你日后手握兵权,根基深厚,再作打算也不迟。”
宋凌朝神色一黯,他并非不懂这话中深意,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掌兵争权完全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
沉默之余,宋凌朝问去:“圣君是如何认识我父母的,似乎您和他二老关系匪浅。”
说到此处,玉辇轻停,辇外传来侍童低语:“圣君,到了。”
几人应声下辇,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合不拢嘴,万丈峭壁间,云海翻涌,天河瀑布一泻千里,纵贯于山间,宫阙瑶台横跨碧波,藏于绡纱雾里。
鹤唳清越,青鸾长鸣,天上人间唯此景称得上是璇霄丹阙。
随后,几人跟随渡天圣君乘云而入,来到一座翡翠明宫,宫门上赫然刻着“玄机神殿”四个大字。
神蛮与琴一四处观望,对这玄机神族好奇不已,唯有云昭紧紧握着宋凌朝的手不愿松开,宋凌朝也似乎看出了云昭的紧张,握紧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只听得渡天圣君缓声说道:“我与你父母在外人看来并非情谊深厚,那时,旧神乱战,战争频繁,我的父母皆死于战场,我叔叔为了保护我,便将我送去了苍梧山,拜了洪荒为师,而像我这样的孩子,山里有几十个。
当时青琐师姐,是师父门下最早的弟子,我们几十个孩子便都跟着她修行。”
听到这里,宋凌朝下意识的回过头,恰好迎上了琴一花枝乱颤的目光。
“有一次,青琐师姐偷偷下山被我发现,我就跑去给师傅告状,师父虽然生气,不过好在并有责罚于她,从那之后,我便留在了师父身边作药侍。”渡天圣君说到此处,嘴角漾开一抹暖意。
忽而又叹了口气,眸光黯淡下来,“后来,师娘生了重病,师父带着师娘下山求医,留我们一群孩子在山上,再也没有回来,等我再次见到师父时,只剩一副棺材。”
宋凌朝怔然,问道:“那我娘呢?”
渡天圣君摇了摇头道:“不知,我们在战场上找了许久,连她的焚天剑都未曾看到。”
疾风掀起辇帘,抚上宋凌朝额前银丝,渡天圣君迎风望去,却看到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中惊光乱颤。
这时,云昭突然来了一句:“焚天剑?!宋凌朝,是你那把焚天神剑吗?!”
渡天圣君骤然错愕,宋凌朝喉结轻滚,道:“是,我也没想到那把剑会是我娘的。”
宋凌朝想着凡间之时,各路强者为这把焚天剑争得头破血流,而自己却轻而易举便拿到了,如今想来或许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转念又想到,当初涅盘之战时,南海神君分明是知晓这把神剑的,但他为何没有将其夺走,反而还帮自己觉醒了神脉,难道他与这把剑有何渊源?
想到此处,宋凌朝决定,还是得找时间当面询问一下。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一处阁楼,名为“方寸阁”,空气中充斥着松香裹着雷劫后的焦土味,让人心神安静。
耳边传来渡天圣君的话语:“三位姑娘今后便住在这方寸阁吧,这里平日没什么人来,地方宽敞,后庭还有花园池塘。”
宋凌朝随即说道:“那你们先休息,我一会儿再过来。”
接着拍了拍云昭的手,移步离去。
而此刻,渡天圣君才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的话:“凌朝,我瞧你身边那位堕神朋友,应该是鲛人族吧。”
宋凌朝拱手回道:“是,可是有什么不妥?”
渡天圣君眉头微蹙,半晌后委声道来:“有这么一个故事,上古时代,龙族圭神在凡间游历时,爱上一位人族女子,不久后便生下一子,此子天生怪异,半身为人,半身为鱼,龙髯四目,泣泪成珠,于是圭神将其取名为鲛。但此鲛恶念滔天,喜食人肉,难以驯化,最终因吞噬生母,被圭神亲手封印在了人间极寒之地。
数万年过去,极寒依然无法压制鲛体内的恶念,心有不甘的他灭了自己的法身,窥得龙门,一跃成龙,破了封印。之后,怀恨在心的鲛便杀上了龙界,闹得鸡犬不宁,圭神作为龙族至高神,不愿黎民受苦,但也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孩子,于是最后,他便以自身为容器吞噬了鲛的恶念,最终自缢寒地。
但即便如此,鲛依然不为龙界所容,于是龙帝便剔了他的神根,送去了人界。后来,鲛遇见一人类女子,并与之结婚生子,其子生性良善,天资聪慧,机缘巧合下通觉成神,飞升太上。而这,便是鲛人族的由来。”
宋凌朝顿感诧异,惊问:“您的意思是,神蛮就是那孩子的后裔?”
渡天圣君点点头,神色凝重道:“神蛮本姓离,其父离储是北海神君的亲弟弟,当年北海神君受令铲除神人媾族,但唯独留了神蛮的性命,他想借她的血脉一跃成龙,最后关头是北海大元帅李翰霖,舍命相救,将她送去了人界。”
宋凌朝心中直呼不可思议,一直以来,神蛮都以为是李翰霖杀了自己的父母族人,如今真相大白,他却又犹豫不决起来,此事若是告知神蛮,或许她可能会直接杀到北海,丢了性命,眼下局势不定,想来为了她的安危,也为了自己的计划还是决定将此事隐瞒下来。
随即问去:“北海神君既然也是鲛人血脉,为何陛下没有下令斩杀?”
渡天圣君回道:“因为北海神君乃是佛陀释尊座下弟子,陛下碍于君臣关系,便留了他的性命。”
接而转过身,满脸担忧道:“所以凌朝,你应该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男女之事我虽无权约束于你,但人心难测....”
“啊,不不不,我与神蛮的关系并非您所想,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宋凌朝急忙摆手打断,略显尴尬。
接而沉心屏气,郑重说道:“圣君,晚辈知晓您的顾虑,但请您放心,神蛮姑娘绝非奸恶之徒,她不会伤害我的,而且,我也答应过她,要帮她报仇。”
渡天圣君露出一丝苦笑,轻轻拍了拍宋凌朝的肩膀说道:“既然你相信她,那我也相信你,只是报仇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宋凌朝拱手作揖道:“谨遵圣君教诲。”
随即,二人来到一处刻着“明安阁”的阁楼,刚踏入阁楼,便有一股浓郁的琥珀香气涌入鼻腔,夹杂着淡淡海藻气息,不似凡品。
宋凌朝身体一怔,这气味怎么如此熟悉,忽而环视屋内,赫然发现远处,案前香炉中燃着一盏龙涎香,恍然记起,在无墟海的墟福楼中,也曾闻到过这种极品龙涎香。
心中忐忑不安,余光瞥向渡天圣君的背影,迟疑半晌后,试探性问去:“这龙涎香的香气如此醇厚,胜似极品啊。”
渡天圣君回过眸笑道:“是我儿前些时日送我的,我还担心你闻不惯呢。”
此言毕,宋凌朝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接而听着渡天圣君继续说道:“这明安阁是我平日打坐的地方,比较清净,距离方寸阁也不远,以后你便安心住下。”
宋凌朝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一些端倪,从那数十层的书架不难看出,渡天圣君是个笃学好古之人。
上至二楼,便可看到,欂栌悬下半卷屏纱,倾纱而入,整个房间寥寥无物,只有正中间的紫檀案台上,摆着朱漆笔砚,青瓷梅瓶立于书匣旁,而在书匣的左侧墙壁上,挂着一幅硕大的画卷,阳光斜洒进来,将画中之人的长袂照的金光荡漾。
宋凌朝骤然怔住,眸光波荡起伏,嘴唇微微发颤,手指探出袖口,白玉指尖与青瓷相映成霜。
耳边传来渡天圣君的低语:“这便是你的父亲,洪荒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