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宁总结历代王朝灭国之故,模模糊糊心生了史境三劫的学说。
每个王朝依次经历??“惰劫”“狂劫”“湮劫”??,三重劫难。
所谓惰劫??,乃官僚腐化、民生停滞、社稷动荡,如端朝桓灵之世,民乱并起之祸,必采取非常手段激浊扬清,方能重安社稷。
狂劫??,因国内战争狂热、战劳过甚、武将掌权,导致如阙朝天宝之乱,胡化逆流,需删削战功记载,隐名安心,方能使得天下平静。
湮劫??,文明断代,史籍焚毁,天地之主改换,神州陆沉,就如陈朝之祸,陈朝君臣北狩,残部被逼山崖坠海,亿兆生灵各振其力,劫后重生。
此三劫,统合史论,号史境三劫。
历史第二个大一统朝代,端朝,亡于君主昏庸,官吏腐化,党争之乱,在三劫中相对较轻。
陈朝之前的阙朝国力一度强盛无边,却亡于战争,致使天下崩溃,陈朝通过抹除功高盖主之臣,使其放下手中权力,巩固君主权威,重新创立新朝。
陈朝杜绝了党争,剥夺武将过高的权威与权力,试图避免前朝亡国之故,最后却是功亏一篑,竟竟亡异族之后,导致神州陆沉,人族文明断代。
人族漫长的历史长河,似乎就是不断的灭亡与新生。
这三劫难,既是诸朝代结局,也是每一朝代必经历之事,或许不按顺序,但是总有一天必定来临。
修史,想要以史为鉴,以史为镜,然而作为修史之人,越触摸其中的一条条事件,宸宁就越心惊。
历史也像一枚首尾相衔的圈子,如今的大景又走到了曾经那些朝代所面临的怪事面前。
并且放眼历史长河也难寻如今的亘古险境。
官吏腐败、民生困顿;异族虎视,国力衰弱,乃至……武勋权大。
人的欲望无法消除,‘腐败’这个词也永远不会消失,大景三百年了,不可能人人都有开国时期那样上下一心,奋力拓边建功的奇景,安逸就像上瘾的毒药,不断侵蚀这座强大王朝的骨架。
如今的大景要说比起端朝,也只是好上那么一些些,朝廷中央仍旧有相当的权威,足以号令一百五十州,只是当政令传达而下,还会有几成效果却不可知。
致命且极度危险的,是成契这个妖族异国的存在,它就像一只壮年的老虎,时刻盯着大景这只想要打瞌睡的狮子,待其不备就要冲上前夺走它口中食物,然而将它也变成自己的食物。
时刻处于亡国灭种之际,并不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万幸开国时期建立了完备边境制度,太祖的前瞻远见,让魏王林氏成为一道阻挡在神洲北部的雄关,好歹让日渐迟钝的京师有反应之机。
然而随着时间长线将大景的国祚一步步拉近,这一步似也成催生端朝亡国之兆,武官权力作大,大大超过了文臣。
若非大景皇祖威慑之力仍在,宸宁难以想象大景会先行差踏错被成契亡国,还是因为内部矛盾尖锐先崩溃。
更加令她内心隐忧,夜里每每想起,辗转难测的是,她的父皇,还在一步步加强武官权力。
分封他的大哥,提升各国公府位格,加大军费投入,建立军所制,加速募兵。
甚至就连她自己,也一步步卷入其中,和皇族再次联姻的魏王府林氏,声望又将在未来的几十年,达到怎样的高度……
宸宁内心也知晓,她的父皇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形势愈发严峻,成契与他的仆从国像疯子一样,疯狂练兵增兵,将大景拖拽入这场生死搏斗里,大景压根不会有喘息之机,如果停下,一切都将提前崩溃。
她的父皇元朔帝没有选择,必须分封大哥巩固西北,必须拉拢安抚各勋贵府邸与魏王府,也必须下放更多的权利给予武勋武将。
正是因为明白这些,她有时候会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宸宁有时也很想像堂妹赵琬那样没心没肺,跟着师傅外出游历,她有时候很是羡慕这个纯粹的少女,犯错有父兄帮她遮挡,引路有元清观洛道长那样的道德真修,甚至就连林渊也为她指路。
这个傻姑娘羡慕自己看的书多,懂得道理深,她何尝又不羡慕她白纸一样纯白的思想与追求。
这个史书越修,她越感到有一种无法释放的郁闷情绪,在她内心肆虐。
若说未来还算遥远,眼下又当如何,该怎么面对那个,她已经把自己交出去的家伙……
宸宁木讷的摸了摸平坦小腹。
夜色之下,仰头、转目所见,四下皆是黑暗。
心中所想愈发忐忑不安。
眼前的黑暗看不透,历史的曲折走不完。
帝女端坐在案边,竹编的桌案左边,竹筒制的茶杯里,倒扣着一朵雷公藤开的娇颜蓝花,散发淡淡灵晕。
这种花朵对寻常男子无毒,唯独对某一时期的女子无形伤害巨大。
吞服之后,一生也无法孕育孩儿。
这朵花盛开不败,不是别人送来,而是上林山后山所生。
某次夜读医史之时,宸宁在一本孤本之上看到。
她内心万分挣扎,以致胸腔剧烈起伏,口鼻一同呼吸方能保持清醒,消除那一股因为巨大恐惧而滋生的眩晕。
她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面临如此重大、不可挽回之事,又怎会没有害怕。
她的父皇没有明确给她传过话,可知父莫如女,他迟早有一天会想到这个办法的。
宸宁宁愿先一步自己来,不想让已经很疲惫的父亲背上伤女的骂名、纠结的痛苦,将来父女决裂。
父皇已经很累了,她该为他,为赵氏一族,分担一些,她坐享其成祖辈的荣华富贵,没有理由不付出任何代价的去享受……
反正迟早都是要吃的。
赵姝秀神色滞纳,眼前茫茫,纤细白皙的手掌慢慢伸向竹筒杯。
当她颤抖的手指触到冰凉的竹壁,那刺骨的感觉一瞬间传到她的心窝。
这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她的手闪电式缩回,眼前瞬间清明回归现实。
她控制不住大口的喘气,还要竭力控制声音不显得那么异样,“谁?”
门外传来一道充斥爽朗,如同夏日清风的笑声,“你的丈夫,未来的北境王。”
“快开门,给公主殿下带来了好东西。”
赵姝秀眼前闪过一丝慌张,快速将那竹盏收入柜下,揉了揉滞纳的脸庞,使自己眼睛看起来不那么红肿,才走上前去打开了木门。
却见眼前的人儿,手里端着一只铜盆,盆中清水冒着热气,手腕上还搭着一块雪白布巾。
宸宁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想做什么?”
林渊理所当然的说:“你太累了,给你烫烫脚。”
宸宁的眼睛一下张了张,非常吃惊,“我不累,你快放下,不要做这种事。”
“不,你累。”林渊不容置疑的侧身走进。
“每日只睡不到三个时辰,粗茶淡饭,就算有自幼服用仙草打下的根基底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除非你愿如我母亲那样……昙花一现,只留下史书上冰冷的一笔,某某年,又一司北王妃薨逝,司北王疑似克妻。”
林渊语气淡然,走进了熟悉的屋内,自顾自勾兑凉水。
事情,倒也不全是这样。
中午时,他去了元清观,被神沿公主笛声琳拦住,脑中被迫再次想起了,她当着自己的面脱下靴子露出一双白瓷莹润脚掌,要求他浴足的一幕。
那画面实在极具冲击感,竟是忘不掉,为了扫去那一幕画面,林渊想了个好办法,稀释掉那一幕。
免得日后被她色诱。
也免得这位天生具有上古神血的羽民族公主,在他心里种下魔种。
宸宁仰起头,她并不知道这些,看到的只有那张诚挚心疼,口中毫不在意作贱自身的林渊。
心情异常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