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收货人带人过来,院里有人直接把门打开,把赵榛放了进去,却把收货人挡在门外。
进到门里,依然很安静。不过,院里走廊各处悬挂着彩灯,明亮了许多。也有些家丁站在拐弯抹角的地方。没人管赵榛。赵榛站着等了一会儿,一个中年模样商贾打扮的人自院后过来。问了赵榛身份后,也不多说,带着他沿着走廊,走到后院当中厅堂处。不敲门,直接打开侧门,请赵榛进了厅里。
厅里烧着炭火,异常温暖。自从那日打雷之后,这几日天气不甚寒冷。夜间虽然有些寒意,但不似平日那般彻骨地冷。这炭火威力很大,赵榛刚进厅中便感受到扑鼻的热气。
厅便是常见的布局,中规中矩。当中一副山水字画,陪着两幅对联。其下是两丈多长的案板。摆着几样大众饰件。再下就是方桌与主客人座位。厅首方桌两旁,各坐着一个年轻人。赵榛一看,恍然大悟。高迈曾说收货的人多是胡人。厅首坐的人,正是胡人长相。二十上下模样,一副宋人文士打扮。但是,脸颊细长,眼深鼻突。挽着发簪,不过发质柔软卷曲,颜色暗淡,呈褐色。与中原人黝黑的头发不甚相同。下首坐着两排人,年龄服饰不同,但俱是中原人无疑。想来是厅中过于燥热,每个人脸色红扑扑的。有些不耐热的,顾不上形象,将皮袄、夹子一应衣物敞脱掉。也有敞开胸口的,衣衫不整。好在厅中没有异性,无伤大雅。仔细一看,他们眼中,似乎有些愤懑与不满之色,见有生人入场,便忍着未发作。
厅首右侧的年轻胡人见赵榛在上下打量,冲着他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了一下。中年商贾便将赵榛带到下首一处椅子落座。赵榛坐定后,对那年轻胡人点头致谢,那人又客气地点头回了一礼。倒是左侧那个胡人无动于衷,正看着座下一人。自始至终未拿正眼瞧一瞧赵榛。
“林掌柜,你就不要多说了。我就问你一句,你还有没有米面出售了?”刚才赵榛进来时,打断了众人攀谈。此时,左侧那胡人接着问道。
赵榛一听,此胡人却操着地地道道的汴梁官话。不禁有些出乎意料。把中年商贾招到身旁,小声问道:“厅上坐着的是何人?”
“回公子,厅上二位公子是我们艾家的大少爷、二少爷。”
“艾家?”赵榛猛然想起到赵构和他提过艾家。见艾家两位少爷白种人模样,忍不住又问道:“可是来自一赐乐业之地的艾家?”
中年商贾见赵榛竟然来说出艾家的来历,心中自然又高看了他一眼:“正是。想不到公子还知晓一赐乐业之地,真是见多识广!”
“哪里,哪里。你们艾家大名如雷贯耳,岂有不知的道理?”赵榛便装作不动声色,再小声问道:“敢问艾家二位少爷名讳?”
中年商贾嘴上没说,却分别悄悄地指了指二人,然后各自在掌心上比划了一下。想来不应擅自告诉主家的名讳。但是,他见赵榛衣着华贵,有心相交,便偷偷地书写了两人姓名。赵榛点点头,知道此时正在说话的名叫艾奇,是艾家大少爷。方才与自己打招呼的,叫艾异。乃艾奇弟弟。轻轻拍了拍中年商贾的手背,算了领了他的情。
赵榛这边在打听着艾奇、艾异的消息,却仍然支着耳朵。厅中发生之事,一个不落地落入赵榛耳中。
“何谓没有?我江南林家坐拥鱼米之乡,家中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只听林掌柜不服地回道,“只怕你们艾家没那个实力收!”
“哈哈”,艾奇大笑道,“说来说去,粮食尚远在江南,目下在东京城便没有呗!说那么多无干的做啥?咱兄弟俩今晚只有一个目的,各位家中还有粮食出售否?有,我全部收了,随你开价。如果没有,便实话和我说。看在咱们一体为商的份上,到我家购买,我倒是可以便宜出让一二。”
“哼!”林掌柜被他的张狂惹怒了,“倒是没想到你们艾家有这么大胃口!更没想到形势急转直下,这么多溃兵回到京城里。早知道就不将那么多库存粮食易手给你们艾家!落到今天毫无招架余地。任凭你艾家坐地起价。谈也没法谈,还叫我们来谈个甚。”
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人本来还忍着没发作,此时万分激动。
“原来,你们艾家早就料想到这一步,倒是来算计我们的!”
“你们艾家不过是外来户,还想到我大宋巧取豪夺不成?”
“哼,你们艾家是胡人。我看你们艾家十有八九就是金国人的奸细!”
……
赵榛已经猜出来这厅中在做的事情。十有八九是艾家趁着战争之机,大肆收购粮食,囤积居奇。厅下坐着的多半是各家粮商。听艾奇与他们对话,不难得出结论,之前这些商家应被艾家收割过一茬。林掌柜是来自江南的粮商,在当地应算财大气粗,或想与艾奇争一争。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战争在即,一切运输以军事为重。他家江南的粮库再充沛,一时之间也难以调运过来。想来他前番操作失误,还想在这孤城中与艾家计较,非常困难。此时,艾家要做的,定然是趁着优势,把他们仅存的剩余价值刮个一干二净。
“咦,罗掌柜,生意不成仁义在,可不好血口喷人呐!”听到有人诬陷艾家里通外国,艾奇忍不住指着他喝道,“我艾家虽然是胡人,但也是我大宋官家亲自恩准定居中国。真宗皇帝金口御赐我们一赐乐业人,‘归我华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言犹在耳。我们虽是胡人模样,心早已与华夏融为一体,与大宋子民何异?由不得你在这胡言乱语!”
见那个罗掌柜还要开口,艾奇又堵道:“咱们商者,在商言商。前些日,我艾家判断粮价要涨,也知会过各位的,你们都说不会,于是我家高价收购,那时你们数钱的时候,只听你们笑谈我们艾家是冤种,不懂行情,有钱没地方花,你们不赚白不赚,更争先恐后将粮食运到我艾家仓库,生怕我家反悔不买。怎么,现如今形势变了,你们刚说的话就不认了?还要诬陷我艾家是奸细?亏心不亏心嘛!”
一番话,说得罗掌柜哑口无言。连着争吵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艾奇见势软中带硬道:“话说回来,凭你们几张嘴就能诬陷得了我艾家?咱朝中不是没有人。自有大大的贵人帮咱撑腰。还怕了你们不成?”
赵榛立即想到陈桥驿赵构逗弄的那只金丝雀,猜测他口中的贵人应该是赵构。
果然,他这么一说,底下的人都不说话了。厅中气氛沉默了下来。
艾奇见状,转为和颜悦色地说道:“倒另有一桩事,需要各位掌柜的照拂。”
底下人耷拉着脑袋,听他这么一说,似乎有什么喜事。便耐起性子,支起耳朵听他说。
果不其然,艾奇见大家情绪有所和缓,为了衬托他接下来要宣布的事,故意以喜悦地口吻道:“粮食总搁在库里不是个办法。所以,今天请大家来的另一桩事,就是请大家帮个忙。”
大家听到艾家有求于己,似乎看到了什么希望,脸色好看不少。
艾奇微笑道:“我艾家库存的粮食多虽多,但是出粜店面有限,来不及出售。便要仰仗各家现有的米铺、面铺。嗯……我家亦不会亏待大家。只要在各家粮铺出售的米面,我艾家一律按五成利润支付酬金铺金,我艾家收剩下的五成。成本嘛,则以我家最近收购各家粮价为依据……大家看如何?如觉得公道,今天便商议个准则。如觉得不公道,就当我没说过,咱这就散了吧!”
林掌柜听了,默然不语,知道今晚艾家备着两手,这后一手倒是有些意外。先前艾奇阔谈那么多,想来只是个伏笔。不由地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前次座下这几家,粮食涨价后卖给艾家,赚得盆满钵满。这次艾家竟然愿意拿出囤积的粮食,交给自家出售,更愿意让渡一半的利润。岂不是又要大赚一笔。两下合起来,他艾家似乎没沾到多大便宜,自己林家也没吃多少亏。要亏就亏在如果这些粮食还在自己手中,全部利润都是自家的。可是人家先算得手,还肯这么做,由己度人,自家在他那个份上肯这么做吗。想到这,林掌柜不可置信地问道:“有这么好的事?”
其他几家也会算账。算下来,自然得出与林掌柜相同的结论。都疑惑不解。那罗掌柜生性耿直,直言不讳道:“莫不是你们艾家又出什么招,算计咱的?”
艾奇似乎抱着将吃亏进行到底的态度,听他这么一说,不以为意。淡然地回应道:“罗掌柜要是发现当中有一处不利于你们罗家的,都算我要算计你的。有还是没有?”
罗掌柜低头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没有。”
艾奇笑道:“此法对大家只有利,没有弊。要论弊,只怕是我艾家一家承受了其中价格之弊。本来可以独占全部利润,现在分给诸位一半利润。岂不是只有我一家利润受损?你们诸位都是受益的!不过,我艾家也是没有办法,谁让我家店铺不够呢?既然用了诸位家中的铺子,总要支付酬劳。最终便是大家一起平分利润。算是皆大欢喜,是也不是?”
在座的各家粮商都是通理的,艾奇这话可谓说得非常公允,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不由地纷纷点头,倒有几分附和之色。一时间,气氛忽然否极泰来,变得十分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