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从清早开始折腾,如此纠缠了一早直到午时,赵桓又诏令了几桩事体,喧闹一时的朝会方告结束。
殿外再也听不见登闻鼓声,赵桓心头清静,索性不回后宫而是留在垂拱殿内简单用了午膳。
刚放下筷子,王宗濋去而复返,赶回来禀告:“陛下,太学生已经自行散去。”
赵桓已经漱好口,正用锦帕擦着嘴,听见王宗濋在殿外大声禀复,似乎早已准备,不慌不忙地把嘴角的口水擦干净,这才示意邵成章将王宗濋宣进殿内。
王宗濋趋步进入殿中,低头又将复命禀报一回。赵桓点点头:“如此便好!朕实在怕年初阙下之乱之事再起。”说完后,又觉得自己一介皇帝说出害怕一词有坠在臣子心中的分量,跟着补充道:“朕心中对陈东已有属意,乃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能让他因此事明珠蒙尘,故有此虑。”
年初,为起用李纲,城中士民万人暴动。肇始者正是陈东,因他率太学生阙下击鼓所致。朝中耿南仲诸大臣无不将这账算在陈东身上。若非赵桓顶住不问,陈东早已被除籍问罪。所以,赵桓这话倒也算不虚。王宗濋只管低头夸赞赵桓宅心仁厚,态度极其心悦诚服。
王宗濋俯首帖耳的模样,赵桓见在心中很是满意。
赵桓刚刚即位,根基不牢,又碰上国家动荡。时事如同一锅夹生饭,想回锅已经晚了,想吃又不知如何下口。以他之经历要驾驭朝中大臣,不免有些力不从心。只有面对一味听命的臣下,赵桓方能感到一丝自信、一丝英明神武之感,可以凭着自己的心声直接决断而不用纠结反复。想他为何执着于耿南仲的谏言而不许李纲入京?实际上臣下越是干练,他内心深处越无所适从,索性不见也罢。相比之下,王宗濋这类新人知晓自己的处境,若不依仗他赵桓便很难有出头之日,故对赵桓只有唯命是从这一条路。而耿南仲那些旧人也是如此,这才是赵桓放心用他们的原因。
想到这,赵桓走到王宗濋跟前和颜悦色道:“王卿,要论关系你我实乃亲戚,今天便不谈君臣之礼,只叙家礼。”
王宗濋惶恐道:“陛下,这怎么使得?”
赵桓未应他,自顾自走到殿中,邵成章紧跟在身后。王宗濋这才随着他二人步伐,躬身跟在后面。
赵桓见王宗濋始终这般守礼,心中越发满意,坐下来后对邵成章道:“给朕的阿舅端个凳子来。”
王宗濋乃赵桓生母王皇后堂兄。论辈分,二人乃舅甥关系。不过王皇后在赵桓幼年时已经去世,帮衬有限,所以王家在朝中并无多少势力,故王宗濋也只是一直在殿前司担任指挥一职,并不显赫。但他虽然不是至亲的外戚,却是赵桓舅家为数不多在朝略有资历的官员,勉强可援为所用。所以赵桓即位之后,思来想去仍将他擢为皇城司使,直领皇宫宿卫与谍报刺探之事。
邵成章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官家口中的阿舅是指王宗濋,赶紧颠颠地搬来一张凳子放在王宗濋屁股底下,用浮尘掸了掸:“国舅请落座。”
王宗濋不敢推辞,虚抬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挺直上身,口中连连拜谢皇恩。
赵桓微笑道:“阿舅,有几桩事情在朝堂之上不便说,今日便在你我舅甥之间随意聊聊。”
王宗濋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知道他意在何处,赶紧欠了欠屁股,恭敬听命。
“金使王芮昨日说,金军之所以能渡过黄河是因为黄河一夜之间上冻,故乃天意,则天命在金国,而金国实乃天子之国,为天下正朔……”
赵桓话未说完,王宗濋趁他说话的空隙小心翼翼地奏道:“陛下,那金使之言实属胡说八道,万万不可相信。臣已派人打探清楚,王芮所言金贼得上天眷顾令黄河一夜之间入冻,纯属子虚乌有。事实是这金贼用了些手段,不知怎地一夜之间在玉门渡外的黄河上架起了一座浮桥。臣虽然尚未探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但金贼掳掠了我大宋无数能工巧匠,当中自有能人可以行此异事。所以他妄言得天时天意不过是蛊惑人心之举,陛下万万不可上当。我大宋百年基业,为天下正朔,受万民拥戴,岂是小小的东夷虏国可以觊觎的?”
原来二人说的是金军西路军于一夜之间渡过黄河这桩事。
根据奏报,那一夜天降大雪,金兵趁此天时向宋军发起攻击。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金人不惧严寒,向来喜欢在天寒地冻时生事。而黄河一片浩浩汤汤,乃宋人视为倚靠的军事天堑。但金人这次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然在黄河上凭空造出了一座浮桥。金军据此从容地渡过黄河,则宋军岂有不败的道理。
赵桓未责怪王宗濋打断自己,点点头:“这些理由你已在今日朝会前向我奏明,金贼惑众之言,朕不会轻易上当。不过,贼能在一夜之间架设浮桥实属神奇之事。更何况折彦质大军便驻扎在那里,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一点也未察觉?”
这也是王宗濋百思不得其解的。不过,金军渡河到今日只两三日的功夫,尚来不及查个水落石出,再过几日真相自然就明白了。
赵桓既然提到折彦质,忽然有些痛心疾首道:“当初便不应将汜水大营交付折彦质。前次解太原之围损兵折将、今次被金贼强渡黄河,都是折彦质误国啊!”
前书说到李纲解太原之围失利导致宋军一败涂地,而随李纲一起前往太原解围便是折彦质,担任李纲的副手。李纲不懂军事,不过是象征性的,而折彦质实乃真正的军事首领。凭心而论,折彦质在这一战中表现尚可。战事结果虽然大不利,但折彦质在此过程中敢与金兵血战,屡次挫败金人图谋,故得到了赵桓的认可。这亦是太原之战失利后赵桓依然提拔他为河东河北宣抚副使的原因。
不过,此时听赵桓的语气似乎十分不满意,心中或已将折彦质的功劳一笔抹去。
汜水被破之后,朝中已经开过朝会。朝堂上一片喊杀之声,自然是针对折彦质。但现今战事过程不清,而此战后折彦质忽然失去了消息,时至今日生死不明,赵桓不好立即下旨查办。然而此次危机过后,赵桓必定会处置折彦质,届时少不得由王宗濋出头了。
赵桓圣意如此浅白,王宗濋身为皇城使司哪能置若罔闻,赶紧应道:“陛下,折彦质领军无方,当要受到严惩,否则军纪不申、动摇国本。”
赵桓见王宗濋深得己心,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道:“朕听说信王到过汜水大营,又擅作校阅之事。或不会致此次兵溃?”
听赵桓这么一说,王宗濋心头一惊。以官家之地位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是要将信王牵连进来一并查处?王宗濋起自基层,陡然得到高位,向来谨慎,一时之间不敢接赵桓的话。
赵桓直盯着王宗濋道:“却有大臣密奏朕,道信王出使或与太上皇有关。我看有几分可能!”
王宗濋更加不敢出声。赵桓见他一涉皇权,过于谨小慎微,莫名地有些恼火。皇城司说到底不过是他赵桓的鹰犬,此时如此表现,令赵桓难免怀疑王宗濋是否还有他图,莫非不是一心跟在自己的身后?
想到此,赵桓忍不住站起身喝道:“阿舅莫非忘了?朕在东宫时,皇城使是郓王!太上皇之意还不明了?阿舅如今既为皇城使,却不要瞻前顾后,太过过虑!”王宗濋听话尚算听话但魄力不足,赵桓索性直接敲打一下。
赵桓这么一喝,令王宗濋胆气一壮。
太上皇余威虽在但已是日暮西山,更何况如无官家岂会有他王宗濋今天?孰去孰从,王宗濋心中一本明账。正好他今日已得皇城司勾押韩鸿羽报,密查信王一事取得重大进展,本犹豫如何进奏为妥。既见赵桓态度如此明确,王宗濋还有何担忧?这就将查到的事实一五一十禀报赵桓。
赵桓见王宗濋不再畏首畏尾,心中痛快了许多,十分耐心地听他说完,眼神忽明忽暗,听到最后,眼中露出好奇之色,忍不住问道:“我那九哥倒看上了十八哥的相好?”
王宗濋禀报的事实中一大半都是正事,赵桓当然记在心中,但内容中还提到了赵构觊觎沈媛这事。赵桓也是年青人,听到男女之事,怎么会不感兴趣呢?不由出口询问。
王宗濋道:“陛下,如今有一事几乎可以确定,即信王不知何故与太史局的沈充有了联系,而沈充的女儿如今正在京中,信王本已出了城又为了这女子返回了京城。却不知康王又如何看上了这女子。哦……康王似乎不知此女乃信王青睐之人。”
王宗濋所述基本合乎本书前文之故事,不过他连康王、信王之间这些儿女之事也探听得清清楚楚,可见皇城司确非浪得虚名。
赵桓眯着眼道:“康王只知声色犬马,见到女子便如猪见了白菜,不拱一拱心中难安。”
这种人对他毫无威胁,赵桓并未放在心上,忍不住嘲弄了几句。突然话锋一转,严肃地对王宗濋道:“只是信王……朕已听闻沈充有刺杀成忠郎的嫌疑,信王忽然与之走得近了,只怕与刺杀一事脱不了干系。”
赵桓起身之时,王宗濋已经提前肃立起身,站在官家身旁。此时官家又说出这些话,王宗濋更加不敢大意,屏息凝视,只待聆听赵桓的旨意。
“信王若是惧怕金人而逃离京城,倒也情有可原。不过他既安排不少人一起出逃,人数之多且又是部监的官员匠作,只怕有所希图。他又去了河东河北宣抚营,置喙军事更是不容置疑!”
说到这,赵桓咬紧腮帮,强调道:“朕前日已经告诉阿舅,此事直管侦办。若是事涉亲王亦照章办事,不得有误!”
王宗濋赶紧领命。又见赵桓满脸怒容,想了想,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附在赵桓耳旁轻言了几句。
赵桓听了,刚才的一脸怒容顿时化为不尽怒气,勃然大怒,指着邵成章道:“你……这就去把那狗奴才给朕抓来,给朕立时打死。”
邵成章不知道王宗濋和赵桓说了什么,听赵桓没头没尾的一通话,一时间不知所措。
王宗濋不过一句话令赵桓如此表现,心中又有些惴惴。他知晓自己这一句话的威力。方才密报的那人当是太上皇的线人。既然透露给了赵桓,则他已经彻底得罪了太上皇,彻底沦为赵桓的鹰犬。不过这本就是他的宿命。
想到这,王宗濋心中坦然不少,非常冷静地为赵桓出起主意:“陛下,如今一切皆在掌握。便先将就今天,待汴京形势稳定了再作处置?”
赵桓经他这么一提醒,顿时从暴怒中清醒出来。
当下大事莫过于金人南侵,如果此时大作动作,恐怕未等金人生事朝中已经先乱了。赵桓想了想,微微颔首道:“阿舅所言有理!便冷眼看他几天,朕倒看他们演的什么戏。”
王宗濋见自己的进言得以采纳,大为振奋,欣然领命。
赵桓冷静了之后,琢磨了片刻,计上心头,对王宗濋道:“十八哥既然回了京城,却将四下城门看守严实,莫让他再逃出城去!朕要关门打狗。”
他刚才骂康王是猪,这时又提信王是狗。在赵桓的眼中自己的亲弟弟也不过一介猪狗,试问这官家还会将谁看作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