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恩抿抿唇有些说不出的局促,顿了顿才说:“姐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锦珠是真的忙,忙到但凡不是提到她面前的事儿,很多细节都注意不到。
但她对于外来人士在村里安家一事一无所知,其实是很多人达成默认的结果。
去西山窝棚的路上,牧恩轻声解释:“最开始是有人在水碓场席地而眠,被谢大伯他们夜巡的时候发现了。”
事实上,来做工的人为了保住得来不易的饭碗,远比谢锦珠预想的更加卖命。
荒山野地里,碎石乱堆上。
为了节省时间的人就随便找一个地方,裹紧了身上灰尘满满的单衣,或者是胡乱披上从家里带来的薄被,躺下就睡。
无独有偶,这样的人还不是个例。
但水碓场和采石场都是非常关键的地方,让人贸然留宿恐出差错,所以谢大伯他们就硬着心肠把人往外撵。
牧恩扯了扯嘴角,无奈道:“被撵出去的人也不愿意回家,就在村外的大路边上睡了。”
虽说现在不是寒冬,可春风仍峭,夜深露重时更是难熬。
被安排了夜巡的人见此情形都纷纷沉默,做出同样选择的人却在不受控制的越来越多。
谢大伯他们私底下商量了好久,又去找村长他们跟着拿主意。
最后是谢爹出面和选择留宿野外的人谈了,决定让这些人暂时安置到西山后的荒地下。
那片荒地平时几乎没人去。
谢锦珠也好像是把那里忘了。
这些人夜里安顿在那里,虽说条件还是简陋,但起码比大路和荒野安全,睡梦中不会被野兽叼走。
紧接着事情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被允许留宿在村里的人,开始拖家带口往荒地聚集。
没有屋子,没有地契,他们就在原地搭个简易的小窝棚,能勉强容身就行。
一个窝棚起,谢爹他们不忍阻拦,索性就装作视而不见。
一天天过去,荒地上的大小窝棚宛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等谢爹等人开始后悔的时候,已然是来不及了。
像是怕谢锦珠不高兴,牧恩急忙说:“我不久前去看过,也跟那些人说清楚了,他们不会赖着不走的。”
只要谢锦珠用得上那块地了,他们立马就会卷上自己的所有家当,用最短的时间离开属于谢锦珠的土地。
至于从那里搬离之后要去哪儿安身……
牧恩没问,被问到的人也没说。
谢锦珠听得不住发笑:“那在村里干活儿的人,有多少都在荒地上搭铺了?”
牧恩面无表情地想了想,无比深沉地挤出两个字:“很多。”
超乎谢锦珠预料的多。
等真正见到那片足以遮挡荒地的窝棚,谢锦珠突然就沉默了。
这里跟她印象中的荒芜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随地起建的大小窝棚扎堆聚集,空地上甚至还有用树杈拉起的绳子,绳子上还挂着换洗下来的衣裳。
这里甚至还有谢锦珠从来没见过的娃娃!
几个看起来最多四五岁的小娃娃正在追着打闹,笑声入耳。
谢锦珠隔着大老远就看到了正在冒起的黑烟,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在费力的烧火,用土块堆叠出来的小灶上,还架着一口黑乎乎缺口的铁锅。
小姑娘不认识谢锦珠,抬手揉了揉眼睛,手上的黑烟染到脸上,茫然地看着谢锦珠眨眼。
谢锦珠空吞了一口唾沫,蹲下说:“小妹妹,你在做饭吗?”
小姑娘嗯嗯点头,顶着一张花猫似的小脸骄傲道:“我爹去上工了,我在给弟弟做饭!”
谢锦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在堆出了一个小窝窝的草堆里,看到了一个还不会走路的黑娃娃。
谢锦珠抿了抿唇:“你家里的其他大人呢?就你们俩?”
“死了呀。”
小姑娘在不懂生死的年岁,用最稚嫩的声音说出最残忍的话:“我娘和奶奶都在去年病死了,家里就剩下我爹和我们了。”
唯一的大人去上工赚钱,照顾弟弟的责任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小姑娘还笑得挺开心:“之前我爹都不许我们跟来的,不过现在好啦,爹在哪儿我们就能跟到哪儿了!”
这一个四处漏风的小窝棚,有爹在就是他们姐弟俩的家!
谢锦珠正在沉默,有个杵着拐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招手说:“丫蛋,来把这个拿去分着和弟弟吃。”
老太太拿着的是半个发硬的黑面馍,谢锦珠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昨日提供的午饭。
在卖力气赚钱的人舍不得都吃了,省下的口粮小心翼翼地带回来,成了这里的家人活命的宝贝。
丫蛋捧着那半个黑面馍认真道谢,掰碎了就往弟弟的嘴里喂。
谢锦珠再一次陷入沉默。
这里的情况显然比她想的要更复杂。
上无长者可依的稚子,下无自理生存之力的老人,他们都是家里需要被照顾的弱者。
家里的壮劳力一旦离家,无法照应,等待他们的就是绝望的窒息。
拖家带口的人,死生都不得自由。
他们背着谢锦珠在这样一个抬头可见星月,闭眼可吹冷风的地方安家,皆是不得已的被迫。
谢锦珠心情复杂地站起来,看了一眼窝棚附近的情形,沉沉地说:“这样不行。”
窝棚的搭建材料是捡来的木棍和杂草,全都是易燃之物。
而且这些人好像是事先商量过的一样,为了不多占地方被人嫌弃,每一个窝棚的距离都很近很近。
乍一看密密麻麻的就像是乞丐头上的虱子,看得人心头一惊。
牧恩当即就说:“我和各家当家的人都说过,时刻准备搬走,一会儿我就去告诉他们不许再在这里……”
“我不是要赶他们走。”
谢锦珠哭笑不得地说:“我是说,这样的密度不安全。”
“再照着如今的情形搭下去,不行。”
春风起火种兴,一处冒出一星半点的火星子,绵延成片的窝棚就会在顷刻间爆出可怕的大火,将这里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白日里留守这里的全都是老弱孩童,一旦遇上这样的麻烦,能逃出去的人屈指可数。
这里不能留这样的隐患。
谢锦珠在老太太无措又紧张的眼神中说:“不能搭得这么密,必须彼此拉出一个安全距离。”
“一来是防火患,二来是也可以避免病种横行。”
人多聚集处,禁不起任何风浪。
必须处处小心。
牧恩明显一怔,随即郑重道:“好,我记下了。”
“还有就是水源。”
谢锦珠头疼地指了指丫蛋锅里发浑的水,皱眉道:“这样的水不能吃。”
“他们住在这里,都是从哪儿取水?”
牧恩茫然眨眼,老太太拉着丫蛋小声说:“能……能吃的!”
“我们不占村里的水井,也不敢乱动什么,吃的水都是从后沟里打的,绝对……绝对不会影响谁的!”
水,田地,树木,这是底层百姓赖以为生的命根。
外来的人生怕被驱逐,根本不敢去占三洋村的东西。
老太太说到的后沟,其实就是水碓场下游流出的水。
这些水早上才用来冲石头,中午就被装在了锅里,这样怎么行?
谢锦珠听得眉心突突直跳,看着正在朝着自己跑来的谢爹说:“村里六口井,没有哪个贴了谁的名儿。”
“往后就去打井水,记得拿回来烧开了才能吃喝,不要再去后沟了。”
牧恩不住点头,谢爹终于跑到了谢锦珠的面前。
可谢爹刚站定还在呼哧喘气,脱口就是一句:“锦珠,咱不赶这些人走行吗?”
谢锦珠一言难尽地指了指自己,古怪道:“我看起来,像是准备赶他们走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