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乌沉乌沉桌案之后的男人,盛娇几个呼吸间还是按住了汹涌而起的情绪。
蔡道清……
如今的府城同知,竟有这样的造化代行淮州知州一职,看样子这些年在上峰跟前孝敬得不错,这般造化,即便一百个人里头,也难找出来一个。
他素面长须,瞧着三十出头的年纪,倒也翩翩儒雅。
盛娇垂眸,依着规矩见礼。
“你跪下。”蔡道清厉声呵斥,“你乃被告,如今沾上了人命官司哪有在原告跟前站着的道理?”
盛娇不卑不亢,缓缓下跪:“是。”
她如今是民,民不与官斗。
何况是在官衙之中,有人告发她,她才不会在明面上将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原告孙霈夫妇,你们有何冤屈,尽管诉来。”
孙霈本四十出头的年纪,原本还算不上老,大约是因为担忧自家儿子的病情,他满脸疲惫愤慨,双鬓染上了些许花白。
人的精神气是装不出来的。
哪怕他一身光鲜,此刻跪在堂下,依然难掩灰败颓废。
他携妻痛哭:“多谢大人。前些日子,我儿身子不爽,听闻藏雪堂施药,便去讨了一剂吃吃,谁料这药吃了下去人却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可怜我们老两口又去寻了别家大夫来看,人家都说治不了了,让我们夫妻俩准备着后事……”
“我们夫妻膝下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养他长大成人,给他娶妻成家,却不想遭了这般大罪!若不是吃了这娘子给的药,他又怎会如此……旁的大夫都说了,那药里头不少药性都太过凶猛,病人的身子哪里吃得消?这分明就是庸医嘛!!”
孙霈边说边哭,望向盛娇的眼神满是痛恨。
一旁泪水涟涟的孙妻也开口道:“我听闻这位盛娘子原先还只是个贱籍,只能给妇人看病的,怎么就能给其他人诊脉了?唐大夫一向医术高超,定然是受了这女人的蒙骗!!咱们淮州可不能要这样的人啊……”
“还请青天大老爷秉公处理,还我们一个公道!!”
蔡道清拧紧眉间:“还有这等事?你们可有证据?”
“有,有的!我们后来寻的大夫就在外头候着,大人可以随时传来问话,我们夫妻绝无蒙骗。”
很快,两个大夫就被传上堂。
这一回,他们拿出了最关键的证据。
一张药方。
“这药方本来是我们兄弟悉心研究调配出来的,为的就是应对淮州入夏之时疫病,却不想这药方被盛娘子偷去,又转交给了藏雪堂。”
“这是原本我们兄弟俩所写,我们翻阅了古籍医书,尝试了很多次才有了这么一份,却也不是完美的,还有些疏漏。”
“我们本打算等完善后,再给淮州百姓们用,没想到盛娘子好大的胆子,偷去的药方竟敢就这样用在百姓身上,你当百姓是什么?你这样的行径与那草菅人命的盗匪又有什么两样?!”
这两位大夫倒是越说越义愤填膺。
竟顾不上蔡道清也在,就指着盛娇开骂。
盛娇瞥了他们一眼——脸生得很,从未见过。
她很快收起视线,继续乖觉垂眸,安静思索。
突然冒出来要控告自己的夫妻,两个貌似正义的证人大夫,还有一张莫名其妙的药方,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专门为她定制的一张大网。
看似乱七八糟的线,总要汇聚到一处。
这紧紧控制住线的另一头的,便是始作俑者。
她有点头绪了,唇边划过一抹飞快的笑意。
他们吵吵嚷嚷地说完了,蔡道清点点头:“若真是如此,盛娘子的罪过可不小啊,你有什么话说?”
盛娇盈盈拜倒,轻柔明朗道:“启禀大人,民女确实在藏雪堂义诊,也学习了一段时日的看诊,颇有所得。且民女与藏雪堂的唐大夫早就相识,先前只给妇人们瞧病,实在是因为身份所限,不得已。”
“至于……这两位大夫所言之事,民女闻所未闻。不光是药方,就连这两位大夫民女也是今日头一回见,更谈不上盗取他们的药方来为祸百姓了。”
“民女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这对夫妻,事关病患,想来更要紧些,还请大人准许。”
蔡道清捋着胡须:“你问吧。”
盛娇道了一声谢,转向问孙霈:“敢问这位大叔,你儿是何时来藏雪堂取药的,是他本人去的么?”
孙霈擦了擦泪:“昨个儿一早就去藏雪堂了,就是你给他把的脉,也是你给的方子,让他取的药包,拿回来吃了两剂,一开始倒是还好些,后来就渐渐不成了,今日早起,贱内过去一瞧,他都烧得稀里糊涂,人都不清醒了,别说下床走动,就连自个儿吃茶都张不开口!”
盛娇点点头:“能否让我给令郎再把一次脉?”
她看向蔡道清,“蔡大人,人命关天,可否行个方便?民女愿意在府衙差役的押送下前去,绝无逃走之意。”
“这……”蔡道清迟疑了。
其中一大夫冷冷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行医本就不如男人,如今医术未成就来给病患诊脉,闹出这样的祸事来,你还嫌不够,还想拖青天大老爷下水么?”
那大夫拱手道,“大人,现如今这病患我们兄弟已经接手,假以时日,定然能康复,不需要她跑这一趟,拖延时间。”
“你说你没见过我们兄弟,那这药方又怎么说?这药方与你们藏雪堂兜售的药包里的药材一样!你还想狡辩?!”
盛娇毫不胆怯:“藏雪堂所出药包无一例外都是赠与,不存在兜售一说。”
“你胡说,我们明明花了三钱银子的!”孙妻哭吼道。
“那只收了一点诊治的费用,那药包里的药材都是上好的品质,且都是——”
盛娇的话还没说完,蔡道清便打断了她:“好了,事情差不多都明了了,盛娘子,我知晓你身份特殊,原也脱了贱籍,如今承蒙皇恩浩荡,还给你指了婚。但……事关淮州百姓,本官也不能说放就放了你。”
“这样吧,暂且委屈你先在府衙里的厢房待着,哪儿都不能去,等到水落石出,咱们再一齐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