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君屹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谢皇上。”背后说人,还被人抓到,木玲珑飞快地瞥了眼沈洛泱,干笑道:“皇上定是有要事寻洛洛,臣女就先行告退。”
说完不等回应,她已提着裙摆疾步往外走。
“哎!”沈洛泱伸手想拦,却只抓到一缕飘散的披帛。她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好友消失在月洞门外,徒留她一人在此面对这尴尬局面。
君屹径自走向石桌,衣袖带起一阵松木清香,候在一旁的翠萝连忙奉上新茶。
“坐。”他轻叩桌面,声音比方才柔和许多。
沈洛泱坐在对面,偶尔抬眸打量对面的人。对方那双眼依旧深不见底,教人猜不透心思。
“伤口还疼吗?”君屹忽然开口。
“劳皇上挂念,已无大碍。”她答得恭敬,却将距离划得分明。
君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茶盏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朕是来......”
“皇上驾到,臣有失远迎。”
沈淮安的声音如及时雨般打破凝滞的气氛。沈洛泱暗自舒了口气,却见父亲大步流星走进院子。
“臣刚回府就听闻圣驾光临,还请皇上移步前厅用茶?”沈淮安拱手道,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
君屹指节在石桌上轻轻一扣,终究还是起身。
就在他即将随沈淮安离开时,沈淮安突然驻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
“对了洛洛,今日卫学士递了帖子,三日后是他母亲六十寿辰。为父那日要赴兵部议事,你若得空便代为父走一趟,若不得闲,就备份礼送去便是。\"
沈洛泱低头应是。
等沈淮安和君屹离开,沈洛泱才舒了口气。
她的感觉没错,君屹的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奇怪了。
前厅内,沉水香在青铜炉中静静燃烧。沈淮安执起越窑青瓷茶壶,一道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稳稳注入君屹面前的茶盏。
“皇上尝尝,这是今年的蒙顶甘露,用去年收的梅花雪水沏的。”丞相笑意温润,眼角细纹里藏着岁月沉淀的从容。
君屹指尖沿着杯沿缓缓摩挲,青瓷触手生凉。他忽然抬眸看向笑得像老狐狸的舅舅:“舅舅是故意的。”
茶壶在半空微微一顿。
沈淮安放下茶具,广袖拂过案几上精雕的缠枝纹:“老臣愚钝,实在不明白圣意。”
“听说舅舅近来与镇国将军、安阳侯等人走得极近?”君屹语气平淡道。
“皇上明鉴!”沈淮安作揖,面色却稳如磐石,“臣对皇上忠心,可昭日月,不会结党营私……”
“舅舅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淮安面上笑意褪去几分:“洛洛还不满十六,臣没打算让她这么早出嫁。\"
“朕可以等。”
“皇上,”沈淮安忽然直视君王,“礼部已在准备选秀章程。”
君屹猛地攥紧拳头,认真保证:“朕愿效武章帝,终生不二色。”
茶盏中的倒影微微晃动,沈淮安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天子,真心劝道:“皇上年轻,来日方长……”
他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从前女儿痴心,他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既已抽身,倒不如许个清贵人家,平安喜乐过一生。
青瓷杯底与檀木案几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君屹起身时,直直地看向沈淮安:“既然舅舅不信,朕便做给舅舅看。”
沈淮安望着君王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
五更鼓刚过,太极殿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的蜡烛已燃至过半。
礼部尚书崔敏捧着象牙笏板出列时,全然不知自己即将成为新帝登基以来第一个当庭遭斥的重臣。
“臣有本奏。”崔敏展开手中烫金奏章,“按祖制,新君即位当广选淑女充实后宫。礼部已拟妥章程,请皇上过目。”
福公公接过奏章呈上龙案。君屹随手翻开奏章,朱笔在指尖转了一圈,突然‘啪’地拍在案上。
“崔卿。”年轻帝王声音不重,却让满朝文武后背一紧,“北凛近日在边境连番挑衅,南夙水患尚未平息,你这把年纪了,倒有闲心操心朕的床笫之事?”
头发花白的崔尚书额头顿时沁出冷汗。他偷眼瞥向丞相,却见沈淮安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鎏金地砖上的纹路突然生出无限兴趣。
“臣、臣只是依祖制......”
“祖制?”君屹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龙椅扶手上发出脆响,“太宗皇帝定下的屯田制你们执行了吗?先帝留下的水渠图纸你们落实了吗?”他抓起奏章掷下玉阶,纸页如雪片般散落,“拿这些虚文来搪塞朕!”
崔敏扑通跪地,笏板砸在地上断成两截。他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就该听同僚劝告,等丞相先探过口风再上奏。
“皇上息怒!”沈淮安终于出列,“崔尚书也是为国本考虑,皇家子嗣关乎......”
“朕看他是闲得发慌!”君屹直接打断舅舅的话,这是登基以来头一遭。“北境六州军报看过没有?将士们餐风饮雪的时候,你们在操心朕睡哪个女人?”
沈淮安举着笏板的手僵在半空,他望着御座上眉目凌厉的外甥,忽然想起昨日那句\"做给舅舅看\"——好小子,原来在这等着呢。
“传旨。”君屹声音响彻大殿,“即日起,六部各司其职。边关未宁,河清未现之前,谁敢再提选秀二字——”他目光如刀扫过崔尚书,“朕让他去雁门关吹吹风,醒醒脑子!”
退朝钟声响起时,文武百官如蒙大赦。崔尚书扶着石柱喘息,他哭丧着脸望向沈淮安:“下官这是触了什么霉头......”
沈淮安捋须不语,目光却追随着那道远去的明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