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额头磕得砰砰作响,不断求饶。哪还顾得上什么妖族尊严?说到底,不过是些刚化形的山野精怪,若无高人庇护,连被路人顺手一道符箓镇压都属寻常,今日碰上这等人物,还不如早些低头认命。
而一旁那粉裙女童,站得笔直,却也脸色苍白。她虽也怕死,但到底比青衣小童多出几分骨气,嘴角抿紧,眼神复杂地望了一眼方知寒,终究轻轻叹息一声。
她伸出手指,抚过眉心,只见一缕火焰在额头处腾起,缓缓化作一条细若丝线的小火蟒,妖力凝缩至极限,几不可察。
那火蟒悄无声息地掠入砚台之中,女童身子一晃,脸色顿时雪白如纸,险些摔倒。她强撑着站直,却也不敢再言一句。
青衣小童见状,心头一横,暗骂了一句“妖命苦”,旋即抬手抓住自己的鼻梁,咬牙一拧——七窍顿时冒出缕缕青烟,交织旋转,最终凝聚成一条乌青小蛇,比火蟒略粗,浑身鳞片透着寒意。
那蛇游入砚台之中,蜷缩在一角,不敢妄动半分。
因为他们看见,在那砚台的边沿,正有一道淡金色的蛟龙虚影闭目沉睡,身周气息悠长,哪怕不动,也让人心胆俱寒。那是他们这类妖族的真正老祖宗,不出手则已,出手则雷霆万钧。
“砚台里有老蛟盘守。”崔东山随口解释一句,笑意里却带着警告,“你们若敢动什么歪心思,不用我动手,它自然会将你们魂飞魄散。”
说罢,他将砚台递给了方知寒。
“这是你收下的学生,当然要由你亲自看管。”
方知寒接过砚台,指尖掠过边缘的一道蛟纹,感受着其中那一蟒一蛇微弱的灵识波动,淡淡点头。
崔东山望着他,忽然转身,轻笑着摆手道:“我不回小镇了,你替我问先生安。”
“好。”方知寒答应得很轻。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张黝黑却温和的面庞,那个带着一脸憨厚笑容,默默负重而行的背影。陈平安。
那个来自泥瓶巷的少年,如今早已不是少年。
方知寒眼中浮现笑意,却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将砚台收入袖中,然后转身,望向东边天际。青衣小童与粉裙女童也低头跟在他身后,不敢再多言一句。
崔东山则独自站在原地,抬头望天,嘴角还挂着那副吊儿郎当的笑,眼神却在微光下,透出一丝难得的寂寥。
风吹过,发丝扬起,衣袂翻飞。
...
顶楼的夜风微凉,万籁俱寂。
原本空无一人的书楼之巅,悄然出现了一位儒衫老人,眉目沉稳,气息幽深,似不属于这尘世之间。他双手负后,身影虚实不定,明显是阴神出窍远游的形态,唯有一双苍老眼眸格外凝实,死死盯着那方漆黑砚台。
老人的面色如霜,隐有怒意起伏。
他不是旁人,正是那条沉寂已久、潜藏于寒食江的老蛟真灵,此刻现身于此,不为别的,只因感应到自己那砚台中的蛟血气息——那是一种不可言喻的本能反应,如子嗣被拘禁于刀俎之间。
崔东山依旧稳坐地面,不曾起身,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轻轻一挥袍袖,那方砚台便如落叶被风卷起,稳稳飞向儒衫老人。
“你的三百年修为已经打掉,”崔东山淡然道,“上次的事情,就此两清。”
老蛟伸手接过砚台,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
崔东山继续道:“接下来,你不用急着奔赴龙泉县。蛟龙之属残存不少,有老有小,你替我将这些孽种一并擒拿,关入砚台之中。别担心那砚台承载不住,我家先生留下了许多品相上佳的蛇胆石,灵气充盈,又未曾带出家乡。亏得他这次收敛,否则以他那‘天生散财童子’的性子,早该挥霍个一干二净。如今倒好,物尽其用,皆为后用。”
老蛟听完,脸上的肃穆终于缓和几分,低头望着那方砚台,神识探入其中,感应到那一蟒一蛇战战兢兢地蜷缩其中,丝毫不敢妄动——不只是因他,更是因为砚台中沉睡的那条老蛟残魂,其威慑力远超寻常妖族所能承受。
他轻叹一声,收起砚台,道:“国师不愧是国师,筹谋之远,我等只能仰望。”
崔东山拍了拍肩膀,漫不经心地坐直了身子,身形瘦削,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在他周身流转。
“从无到三,从三到五,看似惊人,在这宝瓶洲上确实罕见。”崔东山神色淡然,“但放眼那座中土神洲,你在那待上一百年,便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风起云涌。”
他抬头看着夜空,眼中仿佛映照出遥远的天幕,“你以为天才多了是福气?非也。在那里,每隔十年八年,都会有惊才绝艳之辈脱颖而出,升腾如烟火,随后便如陨星坠落。要么被仇家截杀,要么道心不稳自毁根基……终究活下来的,不过寥寥数人。”
“最后你才会发现,那些真正厉害的,不是天赋多高,不是修为多快,而是那些‘老而不死’,甚至能‘老而不朽’的人。”崔东山语气轻柔,却句句如锋,“这世道啊,就是熬出来的。”
老蛟听罢,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笑了笑,“中土神洲,终究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待的地方。只要身份泄露,哪怕你我藏得再深,也免不了剥皮抽筋、魂飞魄散。”
他顿了顿,语气淡然,却也带着几分自嘲,“我虽为开山祖师,也是水神之父,可在那等地界,不过是泥水里翻滚出来的一条杂蛟罢了。”
崔东山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老蛟,神色微沉,“现在说起这些,倒也刚好。”
他语气陡然一转,“大骊京城那边,有人觉得你出任披云山书院山长,资历不够,压不住人。我本欲力荐你为正,却拗不过皇帝陛下,只能让你暂任副山主,还未必是第二人选。”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我崔东山的失策。”
“所以你若要反悔,”崔东山顿了顿,轻声补上一句,“我不会拦你。”
老蛟一愣,随即朗声笑道:“副山主就副山主呗,挺好。正好省了许多打交道的麻烦,也不必成为枝头招风的鸟儿。”
崔东山眉头微皱,“你若现在跟我客气,等你将来再后悔,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非是客套话。”老蛟神色坦然,“若有机缘,能替你护书院一世清明,已是幸事。”
崔东山却没有因为他的坚定而高兴,反而一脸古怪,冷冷讥讽道:“难怪你能活这么久。”
老蛟笑了笑,毫不在意,“我如今只求再活得久一些。”
说这话时,他望向夜色中朦胧的书楼,心中浮现出当年寒食江畔,风雷交加的一夜,那时他尚未成人形,仍是一条孤苦无依的蛟蛇。而今化形多年,虽历磨难,却也终于在今日,再度看到了新的希望。
不为登天,只为守住这山水一方、书院一隅。
崔东山闻言,罕见地没有讥讽,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夜风再次拂过,两人皆未再言语。
...
方知寒朝着家乡走去,崔东山则是走向大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