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给您添麻烦了。”苏雨烟把保温桶搁放在茶几上。
“初一的雪倒是比雨水暖和。”顾知宴摘下眼镜,医用退热贴下的眼睑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苏雨烟耳尖泛起珊瑚色:“粥……”她掀开保温桶,“可能……火候过了些。”
银匙搅动琥珀色粥汤:“腊月二十八的冬腌菜汤……”顾知宴舀起半勺对光端详,“水汽蒸腾速率比此刻快三成。”
苏雨烟端起茶盏,茶汤突然浮现那口咕嘟冒泡的砂锅——他执勺试味时,水蒸汽落在他睫毛上久久不化,像此刻盏沿凝结的薄霜。
“但这次的米芯……”顾知宴喉结滚动,“倒像是用纳维-斯托克斯方程计算过吸水率。”
苏雨烟望着顾知宴执匙的姿势——他腕骨微倾的弧度与去年腊月二十八夜切冬笋时如出一辙,褪色的红绳在霞光里泛着旧年暖意。
“其实不必吃完……”苏雨烟指尖摩挲着保温桶盖。
顾知宴的匙沿贴着盏壁轻刮,将最后一粒米收入银匙:“苏城的冬米比栖云山庄的越光米更耐煮。”
银匙搁回盏托的声响,恰似那夜灶台上砂锅盖合的轻吟。
窗外的喷泉突然变换了水柱造型,林小满的惊呼声裹着水雾飘进来。
苏雨烟忍不住转头望去,正好看见三个身影在花园里蹦蹦跳跳,像极了误入仙境的爱丽丝。
“担心他?”顾知宴的声音像砚台里新磨的墨,沉而润。
苏雨烟望着他整理袖口的动作——苍白的指尖将病中凌乱的褶皱一寸寸抚平,如同对待那些错综复杂的商业版图。
“他……”喉间突然哽住那个名字,像含了枚未熟的青梅。
顾知宴重新戴上眼镜:“傅家老宅的祠堂冬暖夏凉。”
茶盏突然轻颤,苏雨烟看见自己的倒影在褐色茶汤里摇晃。
顾知宴的钢笔尖悬停在苏黎世峰会邀请函的“报告人”栏,墨色在“苏雨烟”三个字上凝结成浑圆的珠。
“傅太夫人的棋盘上——”他忽然用笔杆轻叩青玉镇纸,“过河的卒子终会成为弃子。”
苏雨烟望着他镜片边缘的虹彩,恍惚看见十四岁那年的星轨在光晕里流转——那时她捧着全国女子奥赛金奖杯站在领奖台上,镁光灯下少女的瞳孔清澈得能照见黎曼猜想。
“您是说……”
“真正焚毁候鸟归途的,不是南迁的执念。”他摘下眼镜擦拭,“而是北境的暴风雪不肯停歇。”
窗外樱花树突然惊起白鹭,重瓣在风中翻卷。
“最好的博弈策略,是让自己成为不可替代的变量。”他突然起身推开雕花窗,“数学永远不会离开你。”
惊飞的雨燕掠过苏雨烟颤抖肩颈的刹那,她颈间的变石吊坠突然发烫——所有支离的时空被这句话缝合。
走廊突然传来唐果的高跟鞋脆响,林小满的惊呼刺破一室沉寂:“苏苏!宿管阿姨说要锁楼门了!”
顾知宴起身的弧度惊落几缕沉檀香灰:“路上小心。”
苏雨烟转身走向雕花木门,指尖触到黄铜门把的瞬间,庭院景观灯突然大亮,雾化玻璃上投下雨燕掠过的残影。
她鬼使神差地回眸。
顾知宴伫立在窗前的身影被夜幕虚化,医用退热贴在雾化玻璃上投下淡青的月晕。
这个瞬间与前夜路灯下的剪影重叠——衬衫被雨水浸透的褶皱,此刻正沿着睡袍暗纹蜿蜒成苏黎世湖的晨雾线。
远处回廊闪过管家的墨黑制服衣角,女佣正轻手轻脚更换鎏金香炉里的檀香,这一切都衬得那道身影愈发孤清。
加长轿车启动时,林小满贴着车窗惊叹:“山庄里那些佣人简直像机器人!连脚步声都像设定好的程序……”
“过去五年顾总年均飞行里程24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六圈。”张特助突然降下车窗,夜风裹着樱花香涌入,“但栖云山庄主书房年均使用时长仍达2190小时。”
何穗滑开手机计算器:“书房日均使用时长高达6小时。”她顿了顿,声音发涩,“顾老先生和老夫人守老宅,父亲常住大院。”
唐果的珍珠指甲掐进扶手软垫:“这么大的宅子连条狗都没有?那些古董比活人还像主人……”
林小满突然打了个寒颤:“就像被装进真空标本箱的蝴蝶,再美也是死的!”
“顾总说过,驯养生命需要承担离散风险。”张特助指尖轻点中控屏,投影切换成实验室数据流,“但数学公式永远不会背叛期待。”
苏雨烟蓦地攥紧颈间变石吊坠。
车窗外倒退的樱花雨中,她仿佛看见顾知宴执伞的手虎口处卷边的止血胶布。
在加长轿车转弯的刹那,苏雨烟突然扒着车窗回望。
栖云山庄的主楼灯火通明,智能系统正按照程序切换夜景模式。东翼书房亮起琥珀色地灯,将顾知宴映在防弹玻璃上的剪影拉得很长。
这个瞬间与前夜重叠:路灯下的他在暴雨中凝成一道孤弦,伞面浮在雨幕中,像枚不肯沉底的银杏书签。
苏雨烟将水晶奖杯搁在窗台时,暮色正漫过顾氏智脑的LoGo。
何穗默默把安神茶换成红枣枸杞,杯底沉着两粒没化的木糖醇——那是沈瑶生日宴上分发的喜糖。
“周日去星寰国际如何?”苏雨烟突然开口,指尖划过公寓钥匙的金属齿,“给大家挑套春日新装。”
奖状上的三百万数字在夕阳下泛着玫瑰金,像极了沈瑶生日宴上傅景烁袖扣的反光。
林小满猛地呛住,薯片渣落在《张爱玲文集》上:“雾草!顾大佬这次专门设了个智脑特别贡献奖???”
接收到何穗的眼神警告,她立马捂住嘴,眼珠慌乱地转了两圈。
唐果的香奈儿耳坠晃了晃:“苏苏,明德国际那套顶层少说值五千万,你真要......”
她突然噤声,美甲陷进香奈儿包带——想起三天前在禾香园食堂,沈瑶戴着傅家祖传的翡翠镯子朝苏雨烟晃动的模样。
林小满踢掉拖鞋:“我要吃黑天鹅蛋糕!”她蹦到苏雨烟床上又突然僵住,“那个……心情不好就该……”
何穗的养生壶“砰”地砸在桌面,截断了后半句。
“叫上唐心和李昭宁吧。”苏雨烟抚过奖杯底座刻的顾知宴签名。
唐果刷着手机突然抬头:“心心问能不能带个朋友,叫南笙的……”她将屏幕转向众人,“就荣少琴庐那个古琴老师。”
照片里南笙身着月牙白旗袍,正在教孩童抚琴。
何穗推了推金丝眼镜:“听陈学长提过,虞山派的传人。”
“挺好。”苏雨烟将公寓钥匙收进帆布包,转身去拿洗漱用品,“我去洗澡。”
浴室的水雾漫过磨砂玻璃,将何穗那句“你还好吗”氤氲成模糊的水痕。
花洒喷薄而出的水流如银河倾泻,苏雨烟仰头承接这滚烫的星子。
获奖了。
可为什么……还是觉得空荡荡的?
她慢慢蹲下来,抱紧膝盖,任由热水将脊背烫得发红。
浴室外,林小满压低声音:“你们说……雨烟会不会在构造一个同态映射,把购物当成情绪的商群?”
何穗望向浴室方向:“与其研究这个,不如想想怎么让她意识到……在爱情的范畴里,单射不一定满射。”
唐果正在用组合优化理论规划周末的购物路线:“京城那些名媛现在肯定在计算雨烟这个奖的期望价值。”
“让她们算去吧。”何穗推了推眼镜,“在数学的宇宙里,她们连可测集都算不上。”
水声依旧哗哗作响,没有人看见浴室里,苏雨烟把脸埋进毛巾,肩膀微微颤抖的模样。就像某个无法求导的隐函数,所有的悲伤都藏在定义域之外。
星寰国际水晶旋转门将午后的阳光折射成七彩光斑,唐心看了看腕表:“我姐她们怎么还没来?”
李昭宁突然拽住她卫衣飘带:“来了!”
为首的少女173.6的身高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整个人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与商场浮华的背景形成奇妙对比。
“姐!这里!”唐心小跑两步迎上去,卫衣帽子上的毛球随着动作摇晃,“这是南笙。”
“你好,苏雨烟。”苏雨烟伸手时腕骨垂落的弧度像古琴雁足,“我祖父生前最爱虞山派《梧叶舞秋风》,他说听这曲子时,连数学公式都会跳舞。”
南笙行了一个古典的见面礼,羊毛大衣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白皙纤细:“久仰。”
唐果噗嗤笑出声,包上的锁链叮当作响:“难怪苏苏你解偏微分方程时总在转笔。”她咬着奶茶吸管笑道,“南笙,以后周末常出来玩啊!”
林小满已经蹦过来挽住南笙的手臂:“今天苏苏请客!”她沾着粉笔灰的袖口蹭到南笙的羊毛布料上,“护肤品随便挑,我盯上那套鎏金系列好久了!”
何穗搓了搓手:“太冷了,我们进去说吧。”
暖气充足的商场内,唐心正兴奋地试用一款樱花粉腮红,卫衣袖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南笙,这个颜色超适合你!”她转身将刷子递给南笙,却见对方正望着橱窗外发呆。
落地玻璃外,六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孩正朝专柜走来。
为首的沈瑶裹着件纯白貂皮短外套,内搭酒红色丝绒裙,水晶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
她左手挽着个混血面孔的女孩——Luna穿着黑色皮草坎肩,内搭银色亮片裙。
“糟了……”唐果突然抓紧何穗的羽绒服袖子,“是沈瑶她们。”
何穗还未反应过来,香水混合的浓郁气息已扑面而来。
六个女孩如时装周模特般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顾锦瑟甚至故意用birkin包撞了下苏雨烟的肩膀——这位顾家旁系小姐穿着香奈儿粗花呢套装,脖颈上的梵克雅宝项链少说值七位数。
“真巧。”宋清窈的cartier手镯与柜台玻璃相撞,“这款精华液的钯金成分……”她扫过苏雨烟手背的护手霜,“比某些人的论文数据纯净。”
“这不是虞山派的南小姐吗?”周紫萱指尖敲着玻璃柜台,“听说听松琴庐最近在收旧乐器?”她故意将“旧”字咬得清脆,眼神扫过南笙洗得泛白的帆布包,“物以类聚这句话,南小姐应该最懂。”
苏雨烟举起试用装粉底液,琉璃瞳孔倒映着成分表:“甲基异噻唑啉酮浓度超标0.03%。”她将试用装推向周紫萱,“周小姐的泪沟浮粉,应该与长期接触过量防腐剂有关。”
“破产千金和实验室书呆子,麻雀和山雀,绝配呢。”Luna用镶钻甲片戳了戳南笙起球的羊毛衣袖,混血腔调黏着恶意,“听说傅少现在被关在祠堂抄祖训?看来金丝雀的笼子要换主人了。”
“由俭入奢易啊……”顾锦瑟突然扯过南笙的围巾,“就像某些破落户,在澹园弹了首曲子就以为能攀上陈家。”
沈瑶突然从香氛区转出:“订婚伴手礼还没定呢。苏博士有空帮算算宾客座位排列组合?”
“用Venn图还是拓扑结构?”苏雨烟在试妆镜上画出三维坐标系,镜面映出身旁Luna正用粤语挑剔导购的英语口音。她的Gucci穆勒鞋尖有意无意踩着南笙褪色的布鞋阴影。
沈瑶拿起试用装扔到地上:“三书六礼,讲究个门当户对。”冰种翡翠镯滑至腕骨,“你这双帆布鞋,连祠堂门槛的雕花都蹭不花。”她突然扯开香奈儿手袋,洒落满地银杏书签,“真当代码能编出凤冠霞帔?”
“不如集资给苏博士造个金丝笼?”周紫萱突然将黑卡拍在口红展柜上,“金丝雀离了笼子,可活不过三更雨。”她故意让AI试妆镜捕捉苏雨烟的身材曲线,“毕竟我们未婚夫的眼睛……总黏在‘应用数学’的应用部位呢。”
水晶吊灯下骤然爆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像是淬了冰的香槟杯相互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