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廷赶忙陪着笑点头：“费叔教训得是，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混小子，多亏有您帮着管教。”
费青摆了摆手没接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他想起去年除夕夜，伯爵府里连盏红灯笼都没挂，满院子下人走路都缩着脖子，世子整日躺在榻上药石不进，跟个活死人没两样。如今府里张灯结彩，世子脸上一脸幸福模样，他心底其实是欢喜的。
可这府里到底缺了主事的长辈，世子又年轻，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伯爵府错处。他这些日子总悬着心。方才进门看见小子们闹得不成体统，生怕被人抓住把柄参奏，这才压不住火气。不过他也明白，世子这是心里高兴有意纵着，平日里管教下人还是极严的。
“世子，年节采买的单子您再瞧瞧？还有年后各家走动的拜帖名录也理出来了。”费青恢复往日沉稳声调，双手递上册子。
傅廷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就递回去：“费叔办事向来周全，您看着办就是。”
临走时，费青扫了眼立在世子身侧的棠梨，眸中泛起暖意。
他暗忖着：自打这姑娘回来，世子眼里才重新有了活气。这定是未来的当家主母，又是头回在府里过年，可得把体面做足了。思及此，他不由挺直腰板，脚下生风地往账房去了。
接连晴朗多日后，除夕前夜忽然飘起鹅毛大雪。厚重的雪絮纷纷扬扬坠落，不多时便将大地裹进素白银裘之中。
忠勇伯爵府各处早已悬灯结彩。游廊下、亭阁角、花园枝条间垂挂的绛纱灯笼，此刻被积雪半掩着透出团团暖红，与琼枝玉树相映成趣，将整座府邸装点得愈发喜庆。
西厢房内，棠梨正斜倚在藤编躺椅里。她身着轻暖的家常袄裙，脚踏暖炉，炉中炭火燃得正旺，烘得满室春意融融。
她住的这间屋子窗户不是用的明纸纱绢，而是镶着整面琉璃。原是前几日圣上御赐之物，傅廷得赏后即刻命人将她房间的窗子全数更换。此刻琉璃表面凝结着千姿百态的冰晶，纵是妙手丹青也难描摹这般鬼斧神工的纹样。
棠梨怔怔望着窗上霜花。那些剔透的冰纹仿佛藏着摄人心魄的魔力，在她眸中幻化出奇诡绚丽的秘境。恍惚间魂魄似被牵引进其中，历经了无数瑰丽迷离的异世幻境。
傅廷立在门边许久。棠梨痴望着冰花的模样宛如婴孩，眸光迷离，唇边却凝着清浅笑意。他原本要抬步进屋，却被这抹笑意定在原地，直到掌心油纸包透出凉意，方才惊觉驻足了这样久。
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神游的人。棠梨眼睫微颤，转头望向来人时，琉璃窗上的霜花正映着她眸中未散的星光。
傅廷站在门外拍了拍衣袍上沾的雪粒，将靴子在青石阶上连跺几下，这才掀起棉帘子进屋。
他随手拖了张圈椅挨着棠梨坐下，把裹着油纸包的烤栗子往她怀里一送：“下雪天就应该吃糖炒栗子，前街王记刚出炉的，趁热吃。”说着拈起颗栗子用指节一捏，金黄的果仁便落在棠梨唇边。
见棠梨张口接了，傅廷目光忽然落在她脚上那双素缎绣鞋。他眉心微蹙：“天气这样冷，怎的还穿单鞋？”说着便要起身，“都怪我疏忽，我去库房取……”
棠梨正咬开绵软的栗仁，甜香在舌尖漫开。她伸手拽住傅廷衣袖把人按回椅上，另剥了颗完整的栗子塞进他嘴里：“守着炭盆能冷到哪儿去？何况我自幼习武，比寻常人耐寒。”她说话时眼波盈盈，眼眸里有炭火映出的碎金流转。
傅廷被她这目光看得心口发软，顺势握住她微凉的手掌：“阿梨，你需要添置什么只管吩咐，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听你差遣。”
他说着用火钳拨开炭盆里积灰，新添的银丝炭立即爆出几点火星，暖意随着青烟袅袅腾起。他是真恨不得把所有能给的都给棠梨。
棠梨扬起嘴角：“知道了，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好。”
傅廷被这话说得心头滚烫。他的阿梨对谁都冷冷淡淡，唯独在他面前会露出女儿家柔软的一面，还会说这样温柔的情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在街头流浪的乞丐，忽然捡到个巨大的宝藏，既想向全世界炫耀这份珍宝，又怕别人觊觎。想到这层，他忍不住低笑出声。
“傻笑什么呢？”棠梨偏头看他。
傅廷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指尖轻轻抚过关节处的薄茧。这双能挽弓执剑的手，握在手里却柔软得像春日的柳条。常年习武让她的指腹带着粗糙的触感，可手背肌肤却如丝绸般细腻，每次牵住都不愿放开。
“阿梨，我们什么时候成亲？”他忽然收拢手指，“虽然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可每次睁眼都要确认不是梦境。我想和你拜天地，想告诉所有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这样……这样就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他低头凝视两人交握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棠梨回到他身边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依然时不时觉得恍惚，总担心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或梦境。
棠梨清楚傅廷的忧虑。每当深夜惊醒时，他总会慌乱地喊着她的名字，猛然将她搂进怀里。他的手臂收得那样紧，整个人都在轻微发颤，仿佛刚刚经历过极可怕的事。
她抬手抚过他鬓角的白发，温声安抚：“傅廷，你仔细看着我。我就在这里，不是幻觉也不是梦。除非哪天你不爱我了，或者我不爱你了，否则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顿了顿，她又轻声道：“至于成亲的事，在我心里我们早就是夫妻了。没有仪式又如何？你我都是孤儿，既没有高堂可拜，旁人的见证与认可更不需要。若真要做个仪式，等这边事情结束，我们回三合村请刘大娘主婚可好？”
傅廷眼睛发酸，声音低哑：“阿梨，我从来不在乎旁人眼光，只怕这样委屈了你。既然你不喜欢繁文缛节，咱们就按你说的过日子。等处理完这里的事，立刻回三合村。”
“还有，我永远都不会有不爱你的那一天。我也希望……”他忽然停住话头，那句“你也永远不会不爱我”终究没说出口。光是想到棠梨有朝一日可能不再爱他，心口便像被利刃剜过般疼得发颤。这话不太吉利，不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