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焕远帝初登基,立发妻李氏为皇后,两个侍妾为美人。当时皇后和两位美人都无所出,群臣上书,建议选秀,以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选中的秀女中有人出自手握实权的世家大族,有人出自寒门中人,也有将门之女。不偏不倚,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维持着平衡。
薛贤妃和兰贵嫔就是当初被选中的秀女,由于家世平庸,子孙在朝堂之上也不得力,就把家中女儿送进宫去选秀,期盼着她们能够顺利入选,并得到陛下荣宠,最好再生个皇子,好给全家带来荣耀。
一开始薛盈还不是薛贤妃,是薛美人。刚进宫的那几个月,她自己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环境,等待分配宫殿,等待陛下册封名位。
她一无耀眼的家世傍身,二无父兄依靠,父亲官职不高,却是个好色之徒。家中妻妾众多,兄弟姐妹也众多,她又是庶出,从小不受重视,荣华富贵她也没享受过。
家中儿郎不争气,众姐妹也均已成婚,嫁的都是些平庸之辈。有一天她逛街回来,还没进府门,就看到嫡母的贴身嬷嬷站在门口等着她。见着她就连连道喜。
喜?何处有喜?难不成她也要嫁人了?
嬷嬷说父亲和母亲一大早就在大厅等着她了,等她见到父亲母亲才知道这喜从何来。瑞王登基,后宫子嗣凋零,准备秀女大选,她也是其中之一。
父亲在一旁默不作声,反而嫡母假惺惺的拉着她的手不断说话。
“等你进了宫,成了娘娘,就是这家里的贵人了,多好的前程,家中姐妹羡慕你都来不及,等你得了陛下青眼,获得宠爱,你娘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的。”
羡慕?是吗?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况她还没入选呢,他们就已经在肖想之后飞黄腾达的生活了。她不想去,却由不得她不去,她的母亲还捏在他们手中。
她穿着统一的秀女服,梳着统一的发髻,走进大殿。陛下与皇后娘娘和她们之间隔着屏风,屏风后的陛下对她们这些秀女没有什么兴趣,谁人留用都是皇后娘娘在做主。
她平静无波的坐着马车回了府,大厅乌泱泱的挤满了人,在得知她入选的消息之后,全都在拍手叫好。
父亲跟他说日后在宫里,要尽快讨得陛下欢心,生下皇子,才能在后宫站稳脚跟,才能给家族带来荣耀。
临走时,她娘泪眼婆娑的看着她,似是和她有说不尽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忍着心里的痛楚,强颜欢笑的对她娘说,日后府中就她一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没有财产傍身,这么多年攒下的体己钱也都尽数留给了她娘,身边只有两个侍女,一个陪伴她多年,一个是父亲留给她的。父亲对她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有愧于她,所以让这个侍女陪她进宫,也好有个照应。
她心中冷笑,也不知是照应她还是监视她,以免她这个女儿忘了进宫的使命。
进宫后她被封为了美人,最开始的那一个月陛下很少进后宫,多数日子是在御书房就寝。后来才陆陆续续的去了几次后宫,去的都是位份高的嫔妃那里,她们家族强盛,陛下总要顾忌些。
就这样她在冰冷的沁竹殿待了几个月,在这期间她的父亲已经催促了她好几次,甚至在前两天的信中忍不住斥骂她,入宫已经几个月了,却仍旧没有得到宠爱,这样如何为家族分忧。并且在信中的末尾拿她娘的性命威胁她。
她面色无波,照例将信放在烛台上燃成灰。
那一晚,焕远帝突然宣她侍寝,前来的太监对她连声道喜,笑着让她赶紧梳妆伴驾。
听到这一消息,她并不开心。她没有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仍旧穿着往日的素色衣裳,头发也只是用一根玉簪子浅浅挽起。那玉自然不是什么好玉,内务府向来势力,又怎么会重视她一个没有宠爱的小小美人。
来到焕远帝所居的乾恩殿,有些慌张,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当今陛下。依照规矩跪下见礼,不敢抬头,焕远帝正在处理政务,好像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直到她跪的腿都有些发麻,才听到叫起的声音。
“你就是薛美人?”
“回陛下,臣妾正是。”她仍旧不敢抬头,尽力稳住姿态,以免御前失仪。
“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她应声抬头,眼睛却不敢与焕远帝直视,尽量使声音平稳。
“臣妾名叫薛盈。”
焕远帝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他发现面前这个薛美人穿的十分素净,旁的嫔妃哪个不是把自己打扮的娇滴滴的就想要博得他的恩宠,只有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一样。
只不过他对这个女人不感兴趣,她的态度太过冷淡,眼中没有丝毫光亮。
近日世家大族不断出手打压寒门,寒门不能败,朝堂不能被世家大族所垄断。所以他不仅要在前朝表明态度、有所作为,后宫亦是。
那一晚他们按部就班,如同例行公事一样。只是刚开始薛盈有些抗拒的态度让他略微不爽。
薛盈并不想侍寝,她甚至做好了在宫中了此残生的准备。至于她的娘亲,家中如今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可用,为了让她更好的为薛家争取利益,他们是不会为难娘亲的。
可是焕远帝召她侍寝,她不能违逆上意,否则薛家担待不起,她母亲更是担待不起。
如今她受了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薛家在一众寒门士子中也得了脸。内务府也是得力,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往她这送,她手上宽裕了不少。
父亲在她身边留眼线,她自然也会买通宫人去府中打探消息。却发现她娘并没有被善待,她千方百计送给她娘的银子也都被嫡母拦截了下来,悉数吞并。娘亲本就有痨病,嫡母以府中近日开销过大,银子吃紧的缘由,不给娘亲请大夫医治,竟活活耗死在病床上。
这一次她不再平静,她恨薛家,恨薛家的所有人。那一晚她痛哭流涕,却无人可依靠。
对,还有皇帝。若不是因为他,她又怎会进宫,她若不进宫,娘亲又怎会被那群黑心肝的捏在手里,不得安生,以至没了性命。
还有她的心上人冯郎,她与冯郎两情相悦,冯郎也已说服家中族亲,只要再过些时日,等他中了举人,获得官职,就选个黄道吉日到她家提亲。可是偏偏在这期间陛下要进行选秀,让她不幸入选。
一连数日,焕远帝都召她陪伴圣驾。有一日,她以冒犯嫔妃为由,处死了父亲留在她身边的眼线。
在之后的两个月,她开始食欲不佳,后来就觉得恶心,有想要呕吐之感,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让太医前来诊治,她不出所料的得知自己已经怀有两个月身孕的消息。
焕远帝得知这一消息,十分高兴。他要有孩子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要成为父亲了。
一夜之间,薛美人摇身一变,成了薛贤妃。沁竹殿上下都很高兴,他们的娘娘不仅成了后宫中第一个位列四妃的人,还怀有皇嗣,来日若诞下皇长子,在后宫之中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这些奴才也会跟着沾光的。
上好的补品流水似的往沁竹殿送,可薛贤妃却开心不起来,整日郁郁寡欢。因她身怀龙裔,薛家众人都得到了封赏,得知此事的她勃然大怒,砸了沁竹殿所有的东西。其中也包括焕远帝的赏赐,这可是大不敬。
焕远帝那日下了朝,刚好来看望薛盈,结果刚进门就迎面飞来了一个瓷器,那茶壶啪的一声摔的粉碎,茶水沾湿了他的衣角。幸好他及时退了一步,要不然就得砸他脸上。
他还没来得及发怒,里面就传来薛盈的怒吼。
“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为什么要封赏他们!”
封赏?她自怀孕之后就整日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坐在窗前发呆,封赏她的母家就是为了让她心情好点,以便安心养胎。怎么?他还封赏出错了吗?
他看着这屋子里的一片狼藉,怒上心头。他是皇帝,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嫔妃用茶壶砸不说,还被出言不逊,他忍无可忍的出言训斥。
“你发什么疯!”
正当这时,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的跪到他面前,向他解释薛盈为何情绪失控。
这小宫女是自小陪在薛盈身边的,也是薛盈带进宫的那两个侍女的其中一个。
焕远帝听完之后不知道说什么,满腔怒火也实在是发不出来了,心中顿时对薛盈多了几分心疼。
可是薛盈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世界中。
“我本与冯郎两情相悦,为何你要进行选秀,拆散我们,如今……如今我更是怀上了你的孩子。”
方才向前为薛盈解释的小宫女听到自家娘娘说自己在进宫之前有心上人,还埋怨陛下拆散他们的话,吓得连连磕头。
“陛下,请您明鉴。娘娘刚才受了刺激,说的胡话,当不得真的。请陛下明鉴啊陛下。”
小宫女的额头磕的鲜血直流,口中不断为薛盈开脱。
然而薛盈浑身都已经脱了力,瘫软在地上。眼中无波,一言不发,仿佛外界的一切事宜都与她无关。
“别再磕了,照顾好你家主子。”焕远帝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想要出言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亦或者薛盈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安慰。他虽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情,但他的选秀之举却间接造成了薛盈的悲剧。
他在临走之际,让赵升留下了一个得力小厮,不管他们之间的恩怨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但愿虎毒不食子,薛盈不会将这份仇恨嫁接到她腹中的孩子身上。
可惜薛盈所想并未如他所愿。他恨薛家,恨皇帝,恨这个腹中的孩子。
她此生不能与冯郎长相厮守已经是他心中之痛,又怎么会喜欢腹中这个不是冯郎血脉的孩子呢。更何况他是皇帝的孩子,是皇帝造成了她的不幸,是皇帝间接害死了她的娘亲,也是皇帝还大肆封赏薛家,封赏害死他娘亲的罪魁祸首。
她瞅准时机,避开焕远帝派来监视她的小厮,买通宫人从宫外带来堕胎药。结果却还是棋差一着,在她服药之际,被那小厮正好发现,强行阻止了她。
得知此事的焕远帝大怒,处死了那被买通的宫人,并将沁竹殿的宫人全部替换,只留下了那个顶着上怒却还坚持为薛盈求情的小宫女。他下了严令,凡是薛盈的日常起居都由他所安排的专人看管,膳食茶水也要被一一查验。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十月生产,薛盈顺利诞下皇长子,但她从未看过那刚出世的孩子一眼。
焕远帝对于薛盈在怀孕期间做出的荒唐事不仅没有降罪,还嘱咐太医一定要尽力诊治,切莫留下病根;并且收回了对薛府的一切赏赐。
在全太医院的悉心照料下,薛贤妃产后恢复的很好,只是对于儿子的状况充耳不闻。
“娘娘,你看,陛下为咱们的小皇子取名为靖。靖,安定者也。陛下这是对小皇子寄予厚望呢。”
小宫女想要开导开导自家娘娘,可是薛盈始终面无表情。
焕远帝初为人父,疼惜苏靖疼的紧,可怜他的长子从一出生就没有母亲疼爱,一开始想要送到皇后处抚养,可是皇后并无所出,还未诞下嫡子,就将庶子送到中宫抚养,总归不合情理。
于是他就将尚在襁褓之中的苏靖带到了乾恩殿抚养。苏靖小小的一团总是朝他咯咯咯的笑,他这个父亲的心都被笑化了。
他畅享着日后要教长子说话认字、骑马射箭。可是苏靖的身体却是比寻常孩童要弱上不少,三天两头的生病,一时没注意就会感染风寒。
他发现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定论,可是他不想承认,也许不是因为那碗堕胎药呢。可是太医的诊断结果还是打破了他的自我麻痹。
别说是骑马射箭,哪怕是风吹日晒都会让苏靖生病。他这个父亲又算不算是间接害了他的儿子呢。
后来苏靖长大了,五岁的他奶里奶气的问父皇。“父皇,誉儿的娘亲是母后,那儿臣的娘亲呢?是谁啊?是母后吗?”
焕远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靖儿乖,去屋内温书,一会儿父皇要检查的。”
苏靖摇了摇头,不肯进屋。他伸手抱住父皇,小脑袋靠在父皇厚实的肩膀上。
“父皇,靖儿不要温书,刚才儿臣去看潇儿,兰娘娘正拿着拨浪鼓在逗潇儿玩。因为兰娘娘是潇儿的娘亲,所以她会逗潇儿笑;母后是誉儿的娘亲,所以她会每天抱着誉儿,哄他睡觉。可是父皇,儿臣的娘亲呢?”
焕远帝被长子说的眼眶发红,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想哭。
“靖儿听话,去温书,不然一回检查不过,父皇要罚的。”焕远帝将儿子放了下来,吩咐赵升将小殿下抱走。
苏靖扑腾着小腿不肯走,大有不给他答复他就不罢休之意。
焕远帝无法,怕他挣扎太过,伤了身体,只得告诉他他的娘亲是谁。
得到答案的苏靖天真的说:“真的吗?那儿臣现在可以去找娘亲吗?儿臣还没有见过娘亲长什么样子呢。”
焕远帝赶紧的说不行,可是苏靖向来机灵,瞅准他父皇失神的空档就迈着小短腿哒哒哒的跑了出去。
待焕远帝反应过来,赶紧吩咐赵升把苏靖带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见到薛盈。
可是苏靖瞎跑的途中,遇到了一个大姐姐,大姐姐人很好,抱着他去见了娘亲。
可是娘亲好像不喜欢他。他从大姐姐的怀中挣脱出来,想要跑向前抱住娘亲,可是娘亲说,别碰她。
他听懂了,他的娘亲不让他碰她。娘亲不喜欢他。
那个苏靖眼中人很好的大姐姐,也就是五年前为薛盈求情的小宫女,她对薛盈说:“娘娘,这是您的孩子啊,您好歹抱一抱他。”
薛盈充耳不闻,孩子?她没有孩子。
“将他带走。”
宫女还想再劝几句,可是正在此时赵升来了。
“奴才参见贤妃娘娘。”薛盈没有反应,但是赵升不在乎。他上前一把抱住正在伤心痛哭的小殿下,在小孩的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抚。
“大皇子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不要怪罪。奴才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稚子无辜,还请娘娘不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大皇子自有陛下抚养教导,也不缺一个所谓的母亲,娘娘好自为之。”
赵升说完就将苏靖带走了,回到乾恩殿后,苏靖抱着父皇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诉说着心里的委屈。焕远帝心疼的紧紧抱住怀中的儿子,那一夜,他放下桌上堆积成山的奏折哄了苏靖一夜。
自那之后苏靖仍旧跑到沁竹殿去找薛盈,每次都无功而返。焕远帝训斥了好此次他都不听,气的焕远帝不顾苏靖身体娇弱,亲自拿了戒尺狠狠打了他一顿手板。
小苏靖哭着捂着被打的红肿的手大声控诉,父皇坏,父皇阻止我去找娘亲。
啪的一声,焕远帝将手中戒尺重重摔在了地上,吓得小苏靖噤了声。焕远帝看着小苏靖害怕的样子心如刀绞。
他抱过儿子,一如往常的对薛盈不肯认苏靖之事闭口不谈,只勒令他不准再偷偷跑去找薛盈,否则就不是一顿手板能解决的了。
到底是小孩子,被他这一吓,老实听话了一段时间。
后来苏靖长大了,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让他对薛盈不再抱有期待,他也由顶着被父皇训斥受罚的风险也要去偷偷找她,变成了只在年节中秋时在沁竹殿外行礼问安,其余时间再无交集。
罢了,那遥不可及的母爱他已经不奢求了。每当他去行礼问安之时都要告诫自己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