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易年的声音,坐在石头上的钟万爻慢慢起了身。
袖口里的手抽出,在树下伸了个懒腰。
抬眼看向东方,喃喃道:
“天亮了…”
几天几夜的风雨洗礼,天空依然被厚重的乌云笼罩,丝毫没有要放晴的迹象。
然而,就在钟万爻说话时候,遥远的东方天际,一抹微弱的光亮悄然浮现。
仿佛是黑夜与白昼之间的使者,轻轻地诉说着白天即将来临的消息。
后山的树林里,阴冷气息依旧。
枝叶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绿色华盖。
所以尽管此时天色逐渐变亮,但树林中的光线仍然显得有些昏暗,阴冷的感觉也并未完全消散。
雨也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雨滴敲打着树叶和地面,发出清脆而又连绵不断的声响。
像是一顽皮的孩子,尽情地嬉戏玩耍着,全然不顾树下少年对于晴天的期盼。
或许,这场雨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阳光,不知何时才会重回大地。
但,天还是亮了。
亮了,师徒间问答的游戏便要告一段落了。
或许,也不只是告一段落。
看见师父起身,易年不知怎地,心里忽然一慌。
手脚发麻,提起之前问题时候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师父虽然只说天亮了,但易年懂。
所以在那抹光亮出现之时,易年真的很想让这夜持续下去。
越长越好…
可这,不是他能左右的。
深吸口气,手脚渐渐恢复知觉。
撑着石头起了身,低声道:
“师父…”
看着那白净脸上的黯然,钟万爻笑了笑,开口道:
“不用送…”
“您去哪儿?”
虽然早有准备,但易年的声音依旧焦急。
钟万爻来到易年身前,同小时候一样,伸手揉了揉易年的头发,开口道:
“你有你的事情要做,师父也有师父的事情要做,能教的我已经都教给你了,以后怎么做就看你了…”
说着,揉着易年头发被沾湿的手在易年胸口蹭了蹭,还同以前一样。
因为师父的衣服贵,徒弟的衣服便宜。
这很合理。
“别太悲观,师父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也可能有什么奇遇一举突破圣境呢…呵呵…”
说着,自己竟然笑了起来。
很显然,钟万爻也不太相信自己的鬼话。
背负双手,转身向前,潇洒道:
“走了…”
“师父!”
易年脚下一点,一个箭步冲到了钟万爻身边。
刚要开口,钟万爻忽然停下了脚步。
右手扬起,一记手刀砍在了易年的脖子上。
易年只觉着一阵轻微疼痛,慵懒老人的模样慢慢消失在了眼前。
后退几步,靠着二人坐了一夜的石头。
头一歪,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钟万爻的目光从易年身上扫过,落在了扬起的右手上。
看着没有任何红意的手掌,轻轻摇了摇头。
嘴角的弧度逐渐上扬,手又一次背到了身后。
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雨雾缓缓地升腾起来,如同一层薄纱般轻轻地笼罩着整片后山。
钟万爻的身影在这朦胧的雨幕之中渐行渐远。
起初还能依稀看到背影,但随着距离的逐渐拉大,身形变得越来越模糊。
不知不觉之间,彻底融入了那细密的雨丝之中,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似乎老人的出现只是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境,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天空依旧阴沉。
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寂静又喧嚣的后山,易年瘦弱的身影静静地靠在树下的石头上。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两侧,雨水顺着发丝不断流淌下来。
然而,原本应该熟睡的易年,那苍白的脸上,睫毛忽然开始不停动着。
泪水从紧闭的双眼缓缓流出,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沿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身下的石头上。
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或许都被雨声盖了。
每一滴眼泪都像是承载着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悄无声息地宣泄着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苦楚。
随着眼泪不停流淌,身子也有了变化。
双手微微颤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
紧紧抱住膝盖,蜷缩在树下。
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雨天被遗忘的孤儿。
很多年前,师父这般将徒弟捡回了青山。
很多年后,师父这般将徒弟忘在了圣山。
风吹过,冰凉雨水落在了少年脸上。
少年的睫毛再动,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耳中的脚步声消失,泪水更甚。
血红双目之中,除了悲伤,再无其他。
归墟强者,不会被一记手刀砍晕,哪怕出手的人是真武。
师父知道,徒弟也知道。
所以那记手刀,是师父的告别。
退的那几步,是徒弟的跪拜。
这,依旧是师徒间的默契。
师父,不想让徒弟看见自己最后的时光。
徒弟,要听师父的话。
至于那逗笑师父的奇遇,少年希望有。
可,那只是希望。
不见,便看不见那一幕。
不见那一幕,便是念想。
活着,总归要有念想。
蜷缩在石头下的少年,听着师父消失的脚步声。
哭泣,无声。
嘴巴张着,冰冷潮湿的空气不断钻入肺中。
可却带不来半点儿麻木的感觉。
所以,心好疼。
身子微微颤抖,像是没了爬起的力气。
死死攥起的拳头,指甲刺进了掌心。
鲜血混着雨水,红了被师父擦过手的衣服。
不知过了多久,在疼痛的刺激下,易年咬紧牙关,拳头撑地,终于起了身。
慢慢转向师父离去的方向,跪在了地上。
砰!
砰!
砰!
三个响头。
额头上满是泥土,眼中尽是泪水。
上一次拜,是自己离开。
这一次拜,是师父离开。
人生没法预测,所以谁也不知道,哪次离开是真正的离开。
三个头,磕掉了易年的所有力气。
身子一软,往后一靠,砸在了师父坐过的石头上。
无神的双眸盯着雨,逐渐失神。
如同失去了灵魂一般。
坐在石头前,一动不动地发起了呆。
此刻,时间似乎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微风轻轻拂过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但这声音却无法传入易年的耳中。
不知从哪飞回的鸟儿在枝头烦人的叫着,不过这叫声也被隔绝在了易年的世界之外。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少年一人,以及心中那无穷无尽如潮水般不停的悲伤。
这悲伤太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易年紧紧束缚其中,无法挣脱。
思绪渐渐飘远,脑海中不停出现以前的种种。
“师父,我好累啊。”
“累就接着睡,师父在这看着你,睡吧…”
那是第一次发疯后。
“师父,外面好吵,我头好疼。”
“经书能静心,你耳朵好用,听到的声音太多,才会扰的头疼,从今天起,你要学会只听有用之声,摒弃无用杂音…”
“可是我不会读啊,师父…”
“我会…”
那是读佛经静心的时候。
“师父,天上好看吗?不就是些星星嘛?”
“不止星星…”
“那还有什么?”
“万物…”
“什么万物?”
“周天星斗,能算世间万物…”
“什么都能算?”
“也不是,有些也不能算…”
“那我不学了…”
那是与师父夜观天象的场景。
“当个将军,以后统领千军万马纵横沙场?”
“那要死很多人的,我也不想学…”
“那学修行,以后成为高手,保护弱者,为人间除恶?”
“嗯,这个好,那我学修行…”
“那从明天开始,为师就教你修行…”
青山里的小小孩童,开始了修行。
“里面有医书,没事就看看吧,治病救人,对控制你的情绪有好处…”
然后,青山里少了个修行之人,多了个大夫。
“你能看见不存在的东西吗?”
“不存在的当然看不见…”
“那你烦恼什么,既然见了,那就是存在的,想了,去找便是,青山没有,世间又不止青山…”
打那后,少年出了青山。
几年,都未曾见过师父。
现在见了,可却不如不见。
无声的哭泣,成了少年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太阳缓缓升起,又慢慢落下,看不见,但过了一天。
月亮在乌云后悄然浮现,洒下清冷的光辉,穿不透云层,也看不见,但,又过了一天。
时光如夏季里的这场冷雨,悄然落入泥土中,然后杳无音讯。
易年在树下石前坐了三天,没有任何动作。
甚至双眼,都没有眨过哪怕一次。
换成普通人,或许早就瞎了。
第四天清晨,这仿佛凝固的一幕终于有了变化。
东方的那抹鱼肚白,终于从云层中钻了出来。
天,亮了。
雨,停了。
初升的朝阳缓缓地爬上了天空,柔和的光芒,轻轻地洒在了少年苍白如纸的面庞之上。
这缕阳光带着温暖,为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庞带去了几丝淡淡的红润之色。
这份温暖,犹如春日里和煦的微风轻拂而过,又似师父的双手轻轻抚摸,让少年那冷若冰霜的面容泛起了些许涟漪。
过去的几天,易年就如圣山一般,一直被阴霾所笼罩。
然而就在这一刻,这初升的朝阳如同破晓之光,硬生生地撕开了重重迷雾,将光明新带回了他的身边…